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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京城风雨交加。高君保跪在堂前,望着母亲泣不成声。母亲病重在床,声声叮嘱:“保儿,为人要忠义,但也要谨慎。莫要轻涉军机,身家性命可不是儿戏,免惹祸端。”

然而他早已下了决心。皇舅危难在前,自己若畏缩不前,如何对得起皇亲国戚的父兄门第?他毅然私逃出京,夜色中只留下一封亲笔家书,言明“为报君恩,不顾生死”,便策马南下,奔赴寿州。

一路长途跋涉,秋雨连绵。

到得中原境内,云破日出,山川如洗。马蹄踏过湿滑的青石,水花四溅,映出他眼底的倔强与孤勇。

行至蒙城县地界时,天色渐晴。前方远远耸立着一座青翠山峰,山形若双锁相扣,峰峦叠嶂,雾气萦绕,云蒸霞蔚。当地人称它为双锁山。

此山千年前巍峨险峻,林深草密,猿啼鹤唳,入夜尤显神秘。山脚下百姓传言:山中住着一位“女寨主”,武艺绝伦,美貌无双,却性情刚烈、行事怪异。君保本不信这类传闻,却恰逢一间小酒馆,酒香诱人,便拴马入内歇脚。

谁知几杯下肚,偏遇几个好事的酒客谈笑,说起那位刘小姐如何在山上立牌招夫,比武择婿。有人笑道:“她不服天下男儿,只等谁能赢她一场,就嫁给谁!”

一句戏言,惹起高君保心头怒火。

他本就因救驾之事心绪未平,又被酒意冲昏理智,猛地拍案而起。木桌“轰”的一声陷进地面半尺,杯盘尽碎,满堂皆惊。

“荒唐女子,敢如此辱男儿!我倒要上山看看,这女贼能耐几何!”

他拂袖而去,众人目瞪口呆。

出了酒馆,风卷残云,雨后初晴。天光如洗,远山滴翠。高君保勒马仰望,只见双锁山层峦叠嶂,松涛翻滚,山花点点,泉流潺潺,宛若一座天然堡垒。他心头战意渐起,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敢立这等招夫牌!”

山路蜿蜒,石径湿滑。行至半山腰,果见路旁一块白木牌,高八尺,红字鲜明:“招夫牌”。

下面一行小字笔力遒劲:“我乃双锁山丹凤岭刘家庄刘金定,自幼习文练武,年方二九。愿择良人,以武定情。凡有才有德,胜我者,愿以身相许。”

君保冷哼一声,手中银装锏一抖,寒光闪烁。

“笑话!不顾礼教,败坏名节,倒也称得上奇女子今日我便替天下人教训教训你!”

“啪嚓!”

锏落木碎,木牌应声折断,碎屑纷飞。

他正要上马离去,忽听林中怒喝:“砸牌的野小子,有种别走!”

四名喽兵提刀而出,喝声震耳。

而就在这片山林背后,另一段命运的故事,早已埋藏多年。

双锁山的主人,正是当年北汉名将花刀令公刘大奈。

他曾统军镇守天井关,刀法惊世。然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中,被周将高怀德一锏击中,抱鞍吐血,惨败收场。羞愧难当,弃官归里,携妻张氏与子女隐居双锁山下,自此绝迹江湖。

刘大奈一生豪侠,教子女亦以忠义为先。长子刘龙性好读书,不喜刀枪;次子刘虎性刚勇猛,却少文理。唯独幼女刘金定,天赋异禀,悟性极高。

她四岁识字,六岁习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父母疼她如命。恰逢一日,一位白衣道姑路过刘家庄,此人正是道门中名震天下的梨山圣母。她见金定骨格清奇,言谈稳重,气度非常,便断言:“此女若得善教,必成武林之凤。”

刘大奈感其诚意,将女儿拜入门下。自此,刘金定随师修行九年,日练夜悟,刀枪剑戟样样精熟,轻功凌厉如燕,心性更练得坚韧冷静。她学医懂药,救人无数,又习阵法权谋,可文可武,可柔可刚。

十七岁那年,梨山圣母命她下山归家,嘱咐道:“金定,你才貌双全,日后择婿,必先择心。切勿为势为利。”

刘金定重返山寨,与父母团聚。她常为父助阵操练,也为百姓治病疗伤,声名远扬。人们传她“貌比仙姬,武压群雄”,纷纷上山求亲:有富商之子、举人之侄、官宦之后,络绎不绝。

她却心如寒玉,皆不从。

“我不嫁权贵,不慕富豪。若有真英雄,能以文武并胜我者,方可谈婚论嫁。”

刘大奈虽觉女儿心高,却也明白她志在择良配,便一笑应允。

双锁山山势环环相扣,林木森然,峰峦叠翠。山中百姓称之为义寨,不是因为这里藏匪,而是因为这里的寨主行事公道。

刘大奈,人称“公道大王”,生性耿直,曾为北汉旧将。昔年战败天井关,被迫归隐,自此占山立寨,不掠不抢,只为护一方平安。

山上五百余人,开山采石,种树造林,放牧养蚕。所得钱粮,养喽兵、养家眷。寨中虽不富,却安稳。

遇灾荒,刘大奈下山赈粮;有贼寇劫掠,他带兵护村。久而久之,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与他暗通消息,明面上是“官匪殊途”,暗里却互相帮衬。

于是,这座山竟成了官与民之间的缓冲地,亦成了百姓心中的避风港。

刘金定便生在这山上。她继承了父亲的公义与侠气,又兼师门之艺,文武双全,名扬远近。于是,一块“招夫牌”立在山下,引得天下人竞相而来。

三月间,山脚下车马如织。那些自称文士的纨袴子弟、街头卖艺的武生、行脚江湖的浪荡郎,全都挤在山口,争相求见。有人想比武赢美人,也有人只是想登山看她一眼。

可惜,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若口出轻薄,便被削掉半只耳;若动了歪念,便被刀背拍飞下山。

一时间,双锁山成了江湖笑谈有人来登山求亲,也有人来登山找打。

久而久之,刘金定心生厌倦。

她立在山巅眺望远山,神情淡淡。春风吹起她的发丝,眼底的光却冷静得几乎有些孤寂。

“原以为立牌招夫,是为择良缘,结果却引来一群轻薄浪子。正人君子不肯来,歪门邪道倒蜂拥而至。哼这世道,倒也有趣。”

她轻叹一声,抚刀道:“好人太少,坏人太多。算了,若真无良配,便不嫁罢。与其落入尘网,不如学师尊那样,在山中修真养性,守得一方清静,也好过招惹尘缘。”

她话音未落,山下忽然锣声急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名喽兵气喘吁吁地冲进大厅,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小姐山下来了个野小子,把您的招夫牌砸得粉碎,还口出不逊!”

刘金定倏地站起,椅脚擦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眼神如刀,冷冷问道:“他……说了什么?”

喽兵缩了缩脖子,犹豫道:“小姐,那话太难听,我怕说了您生气。”

“我命你说!”

喽兵吞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答:“他说,小姐您……伤风败俗,给天下女人丢脸,还骂您是女贼,母兔子精。”

“什么?!”

那一刻,大厅之内的空气像被冰封。

刘金定只觉胸口一窒,怒火从心底猛地窜起,气血翻腾。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连声音都透出一丝咬牙切齿的低哑:“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她猛地转身,一掌拍在桌案上。案几震裂,茶盏摔碎,滚烫的茶水顺着桌沿滴落,打在地面上,化作一缕缕白气。

“丫鬟!”

“在!”

“备马,抬刀!”

“是!”

片刻后,寨外锣声如雷。两百名喽兵整装列阵,旌旗翻飞。刘金定披上银甲,凤目含霜,唇角紧抿。盔缨随风猎猎,银色铠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她翻身上马,喝道:“开山口!”

锣声震山,白马长嘶,马蹄踏起一阵山尘。喽兵随后奔涌而下,声势如潮。

山口风光初晴,雨后天青。阳光透过云缝洒在她的甲胄上,耀眼如电。

她一勒缰,清声问:“是哪个狂徒撒野?”

三个喽兵连忙上前,弯腰指着前方那人:“小姐,就是他!”

刘金定抬手,止住喽兵。她将绣绒大刀背在身后,右手轻轻拨开鬓边的雉鸡翎,目光冷冷扫向那名青年。

那人正立在山口之下,身姿笔挺,眉若削刀,眼似星辰。阳光洒在他面上,照出一层坚毅的光。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剑眉入鬓,气宇轩昂。宝蓝短靠衬出身形矫健,腰间丝鸾带随风微摆。明明一身少年英气,却透出几分不容侵犯的孤傲。

刘金定看得微微一怔。她原以为山下来的是些不学无术的轻浮浪子,却没料到来人竟是这般人物。

心头怒火,顿时消了一半。

“有意思,”她暗想,“外柔内刚,神态镇定,周身气息收敛,倒不像凡夫俗子……但砸了我的牌,也得给我一个交代!”

她收回思绪,双目一凛,声音清亮而寒冷:“吹哪来的狂徒,敢在双锁山下撒野,砸了招夫牌!报上名来受死!”

山风猎猎,云气翻腾。

高君保策马立在山口,酒意尚未散尽,胸口那股热气直往上冲。年轻人火气旺,偏又被这几天的闷气逼着,方才在酒店喝了两壶酒,本就心中不忿如今被人当场围住,越发不肯服软。

他瞧眼前阵势,喽兵排得整齐,号坎分明,刀枪闪亮,显然是精心操练过的队伍。一个山寨能把兵操到这等模样,主将绝非寻常之辈。

再往中间看,只见四名丫鬟分立两厢,皆着甲持刀,英姿飒爽。而她那名骑在桃红马上、银盔红甲、手提大刀的女将竟在阳光下如火焰一般耀眼。

高君保本不想多看,可这一眼,便收不回去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是闺阁中的温婉秀女,而是一位真正的女英雄。她盔上雉翎随风轻摆,额前宝饰闪动;眉如远山,目似秋水;鼻梁挺翘,唇若点朱,神情英武中带着一抹傲气。阳光映在她的铠甲上,像烈火跳动,晃得他心头发烫。

胸口“咚咚”乱跳,好似藏着一只小兔子,越扑越快。

他又羞又慌,偷偷用眼角去瞧,却又不敢正视。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我高君保堂堂少王爷,怎的被一个占山女贼看得心慌?

他强压心头,脸上却发烫。看着那女将的红甲、刀光、战马、凤眼,只觉目眩神摇,心底的那一点酒意,也被彻底点燃。

“这女子……竟真有几分天仙气象。”他暗想,“若非落草为寇,怕也不在寻常人之下。”

他一边佩服,一边又后悔。后悔自己喝了酒、闹脾气,非要砸人家招夫牌如今反惹出这场祸端。可转念一想,又是年轻气盛:“我堂堂王家子弟,岂能被个山寨女子唬住?她不过是个占山的女贼罢了,我怕她作甚?”

想到此处,他背脊一挺,傲气重新爬上心头。

他把枪往前一横,声音冷厉:“吹!对面的女贼,你可是刘金定?”

刘金定眯起眼,声音清亮如刀:“不错,正是本姑娘。”

高君保冷笑一声,语带不屑:“呸!刘金定你也配称姑娘?做女子该知三从四德、三贞九烈。你立什么招夫牌?伤风败俗,丢尽女儿脸面!今日少爷砸你这牌,也算替天下女人挽回点脸面。你该跪下谢恩,回家思过!若不识好歹,我便抄你山寨、端你贼窝!”

话音如雷,震得山口鸟雀皆惊。

刘金定被骂得满脸铁青,手中大刀几乎脱手。她冷笑:“好个伪君子!你口口声声说我败俗,可世间男婚女嫁,本就平等。男子可娶妻,女子便不能择夫?你们立婚书叫正礼,我立招夫牌就成了丢脸?说穿了是你们男人虚伪自大,不容女子有主见罢了!”

她的声音愈发冷峻,刀锋轻颤,带出一缕寒光。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守我的双锁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却砸我招夫牌、辱我名节!你若今日不伏首赔礼,便是欺我双锁山无人!”

高君保被她一番反驳激得脸红脖子粗,怒火再起:“丫头,你敢跟你家少爷顶嘴?我今日就教训教训你这无礼女子,看你还敢不敢放肆!”

话音未落,他一抖缰,马身前跃,银枪脱鞘。枪尖闪烁冷光,风声如虎啸,一枪直奔刘金定面门刺去!

刘金定反手拨缰,战马向旁一跃,枪锋掠过她鬓边,带起几缕碎发。她回身一瞥,眼中光芒一闪,竟未立刻还招。

她心中微乱。怒气与好奇纠缠在一起

这人虽言语无礼,却枪势沉稳,力透腕骨;更难得的是,他虽狂傲,却全凭真本事。

“此人虽来者不善,却是百人中难得的勇者。”她暗想。

心头又是一阵烦乱。

自立招夫牌以来,登山试武者不下百人:有的油嘴滑舌,有的徒有虚名。谁也未曾让她心动半分。如今这人砸牌辱己,反倒让她怒中带意,意中带惊。

“哼真是该死的命数。”

刘金定抿唇,忽地收起闪念,冷哼一声:“口出狂言的男人,我见多了!今日我便看看,你的本事,能不能配得上这张嘴!”

山风卷起尘沙,山林深处松涛阵阵。天色已转午后,云光忽暗忽亮,风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两匹战马在山口对峙,嘶鸣声如雷。

高君保手中银枪挥舞,酒意未消,心头那股火反倒越烧越旺。他连扎三枪,枪影如龙,风声裂空,每一枪都带着怒气与傲气。

可刘金定只是柳腰一扭,脚尖轻挑马镫,身形似烟似水,三枪皆避得干净利落。

“唰”枪尖带风。

“唰”又一枪破空而至。

“唰”第三枪直奔心口。

每一枪都快若惊雷,偏偏全扎空。

高君保的脸色一点点涨红不是累的,是气的。

他心想:她故意不还手,是在羞辱我!自古男让女,可这丫头倒好,女让男?这分明是瞧不起我高君保!

心中那团火被彻底点着。

他握枪的手筋暴起,眼神燃起凌厉的光:“好,你既不还手,便莫怪我不留情面!”

他一勒缰绳,马蹄腾起,正要再攻,忽听对面那女子清喝一声

“狂生!先住手!”

高君保冷哼一声,枪锋一停,银枪横在马前,挑眉傲然道:“怎么?害怕了?若知错就下马磕头,我便饶你一命。”

刘金定气得笑出声。她望着眼前这个白面少年,只觉又气又好笑他那口气大得连天都能顶破。

“我叫他管我叫‘大姑’,他偏要让我叫他‘小爷’,这人倒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她心念电转,刀未动,心中却已有七分了然:

此人年少气盛,但骨子里有股真劲;

举止虽狂,却非无胆之徒;

一身枪法,起落有度,手腕有劲,绝非草莽之辈。

她虽气,却不忍下重手。心想,这少年虽口无遮拦,却并非恶徒;若真打伤了他,倒显我不容人。

于是她压下火气,语气仍冷:“这位公子,你从何处来?莫非是特意上山寻事?还是有人唆使你来与我为敌?”

高君保冷笑,眉宇间满是轻蔑:“哼,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少爷我顶天立地,行事从不听人指点。就算双锁山抬着十八抬大轿请我,我也懒得上来!我是从此路过,听人说你立什么招夫牌,戏弄天下男子,少爷我看不过眼,特来替他们出气!”

“呵……”刘金定眯起眼,笑意冷得像刀,“出气?你多长个鼻子孔,能多出那股臭气?用你来打抱不平?”

“我就要管!”高君保硬声喝道。

“那我问你,”刘金定冷声道,“可曾弄清是非?我立招夫牌,从未强逼一人;倒是那些轻薄无礼的男子,调笑污言,我留他们个记号,也是替天下女子出气。你倒好,糊里糊涂替人出头,还不辨黑白!”

这话一出,高君保一怔。她说得句句在理,他心里也微微服气。

看这女子眉宇清正,举止端庄,倒不是轻浮之辈。

她立招夫牌,也未见不妥,倒是我喝醉胡闹。

他有些后悔了。心想:我爹在前线生死未卜,我舅在寿州被困,我却在这山中与一女子逞口舌之快。若让娘知道,非得被骂死不可。

他心念已变,脸上却仍死撑着傲气,冷哼一声:“哼,本少爷念你是个女子,又让了我三枪不还手,今日便饶你不死。我有要事在身,不与你计较,等我从寿州回来,再见高下!”

他一拨缰,似要离去。

刘金定却扬声:“且慢!你要去寿州?双锁山你都走不出去!”

高君保回头,眯起眼:“怎么,你是南唐细作?拦我不成?”

刘金定冷笑:“我一不保宋,二不助唐,只求山中安宁。你砸了我的招夫牌,辱我山寨,还想拍拍屁股走人?没那么容易。报上姓名,告诉我是谁这般无理,我也好让人记着谁敢砸我刘金定的牌子!”

“哼!你配知道少爷的名字?我是王侯之子,骨头比你重四两,你一个山寇贼妇,也敢问?”

“好大的口气!”刘金定气得面色发冷,眉宇间怒意乍起。她一抬手,喝道:“喽兵!”

“在!”

“给我拿下!”

“是!”

山风顿时炸开,喽兵们呼啸而上,刀光森寒,瞬间将两人围在中央。

高君保看着满圈的刀枪,嘴角一挑,酒气与战意同时升腾。

“好啊!既如此,咱们分个高下!丫头我先杀你!”

他双膀一抖,银枪带着破空之声直刺而出。

刘金定目光一凛,声音清亮如雷:“就你这两下子,也敢称英雄?还欠火候!”

她双手一合,从鞍边摘下那柄绣绒大刀。刀身金叶包裹,精钢内芯,九尺长,红缨如火,寒光如水。刀锋轻抖,空气中顿时传来一声嗡鸣。

那是杀气。

刘金定低声道:“这口刀,劈山断石,斩虎擒龙,若你真是去寿州救驾的好汉,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真本事!”

山风卷着灰尘呼啸而过,林木猎猎作响,刀枪的寒光在阳光下闪烁。

高君保心头的酒气尚未散尽,眼底却燃起一股倔强的怒火。

他一声暴喝,双臂发力,银枪在手中回旋,枪势疾如惊龙。

“怪蟒翻身!”

一招出,枪影带着风雷之声直扑而去。

刘金定不退反进,双腿一夹战马,身形微侧,绣绒大刀猛然横崩。

“当啷!”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两匹战马交错,马蹄踏碎尘土。

那一刻,天地似乎只剩刀与枪的呼啸。

一男一女,一骑一枪,一刀一甲,

山口间风声卷起,树叶翻飞,空气里充满了杀气。

喽兵们击鼓呐喊,锣声震山,旗帜翻飞。

“小姐威武!”

“杀得好!”

呼喊声震得山谷回荡,尘土飞扬,阳光被搅得模糊。

刘金定刀走如风,身形如电。她的刀势既稳且狠,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金属的轰鸣。

高君保枪势则刚猛迅捷,长枪翻卷如龙,白光闪烁,杀气逼人。

一时间,

刀落如暴雨,枪扎似狂风。

高君保使出家传高家枪:前三枪虎跳岗,后三枪凤飞翔,左三枪熊击掌,右三枪龙翻江。

每一枪都带着疾风破空之势,每一次刺出,都逼得山石震颤。

刘金定毫不示弱,刀光翻卷,绣缨飘舞。她出刀的节奏分明,劈、挑、削、崩,行云流水,刀锋似电光,一瞬间已化作银幕,将自己护得密不透风。

枪来如龙,刀走如风,二人转战山口,杀声震天。

喽兵鼓声如雷,山雀惊飞。尘土翻滚中,只见两人一上一下,身影交错,银光与红影在空中交织,如同两道燃烧的流光。

走上二十多合,仍未分胜负。

高君保越打越惊,越战越怒这女子竟能挡他这么久?每一枪都被她看破,每一次近身都被她化解。心中虽服,却更不甘。

而刘金定一边抵挡,一边心底暗暗称赞:

“这少年年纪轻轻,枪法却已炉火纯青。气息稳、手腕狠,若非我功底深厚,怕已落败在他枪下。”

她呼吸微促,额上微汗。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好枪,好人。若非他性子骄狂、口不择言,倒真是个可堪并肩的男儿。”

念及此处,金定的唇角微勾。她心头一动

“得给他点教训,让他记住什么叫‘山中有虎’。”

二人战马盘旋,背靠背掠过。刘金定忽然一抬手,趁势从马鞍下抽出一条银鞭,顺着刀杆藏于手中。

马跑百步,两人再次迎面相撞。

刘金定假装虚劈一刀,高君保抬枪去挡。谁知她刀势一收,银光一闪那条银鞭竟从刀背跃起,挟风劈面而下!

“啪!”

鞭声刺耳,空气仿佛被撕开。

高君保大惊,心中暗叫不妙。躲刀避鞭两难相顾,仓促之间只得扔下长枪,双手抱头滚鞍落马。

“扑通!”

尘土飞扬,马嘶声中,他翻滚几圈,狼狈地跌落地面。

正欲爬起,却不防三条绸腿绳同时掷出。

“嗖啪!”

第一条绳子兜住脚踝,第二条又绊在膝后,第三条猛一收,他整个人又被拽翻在地。

四个丫鬟飞身而下,刀光寒闪。

“狂徒,不许动!”

“再动一刀削耳,再动一刀断手!”

高君保浑身被绳勒得紧,面色涨红,心中一阵羞怒交加。

“我高家子弟,竟栽在女人手里……”

他咬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两个丫鬟上前,利落地将他双臂反扭、绳索一绕,五花大绑。

刘金定高声喝道:“把马与兵刃收好,押他上山!”

喽兵齐声应道:“得令!”

锣鼓声再起,山风翻卷,旌旗如林。队伍押着高君保一路往山上去。

山寨渐入眼帘。

双锁山寨气势巍峨,寨门高筑,木栅紧锁,红漆如血。石阶两侧,火把燃烧,烟气缭绕。寨门上悬一块金字匾额:义勇山寨。

进入寨中,只见院落宽阔,厅堂高阔雄伟。红柱金梁,琉璃瓦明光闪闪,雕梁画栋间兽脊栩栩。

厅前百名喽兵分列两侧,怀抱朴刀,杀气腾腾。

刘金定翻身下马,跨步而入。百人齐声高呼:“参见小姐!”

“免。”她抬手,声音清冷。

聚义厅内,虎皮高椅三张,正中一座高脚虎椅,她大步上前,坐在其上。四名丫鬟分立左右,神情肃然。

“把那狂徒带上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两名喽兵押着高君保走进。

这时的高君保满身灰尘,衣襟半裂,却仍昂首挺胸,双眼凌厉。

喽兵喝道:“跪下!”

他冷哼一声:“我高君保上跪天地,下跪君父,岂能跪你们这些山贼?”

“再嘴硬,宰了你!”巡山头目刘凯抬腿飞踹,直奔他膝盖。那一脚力道十足,若换作旁人早已跪倒。

可高君保咬牙硬撑,身子只是晃了晃,又稳住。

刘凯怒喝:“你小子骨头挺硬!”又抬脚要踹他面门。

“够了!”刘金定一声冷喝,声音如刀,厅上顿时安静。

她看着高君保,眼神复杂既有怒意,也有几分压不住的赞赏。

“刘凯,不必。跪不跪,有何妨?他既被我擒,已是阶下囚。今日他输了,这一跪也跪不出骨气。”

刘凯仍站在厅下,声音粗哑,带着几分得意:“对!小子,落到我们手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识相的少受罪,不识相的多挨打。学学乖,没坏处。”

高君保面色苍白,唇角紧抿,双眼寒光逼人,却一言不发。那股倔强的劲儿从骨子里透出来,连喽兵都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谁都压不下去”的硬气。

刘金定沉着脸,缓缓开口:“狂徒,你姓甚名谁?若实话实说,放你下山。若再嘴硬,今晚你走不出这双锁山。”

这话听来不重,倒像是试探。

高君保心中一动。只要报上姓名,就能脱身这似乎是活路。可他心头一紧:

“报了名,岂不叫父母蒙羞?连个女子都打不过,还去寿州救驾?那还有什么脸见人?宁可死,也不能辱没家门!”

他抬头望着刘金定,沉声道:“丫头,既然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你便。至于姓名?我没名没姓,你想知道,没门。”

他话虽轻,却字字如铁。

刘金定微微一愣,目光一转,心底泛起一丝暖意这少年骨气倒真不凡,宁死不屈,非寻常人也。

“他才貌双全,胆识过人,又能以一己之力斗我百回合……若非心地正直、胸中有志,怎会有此风骨?”

心念至此,她的心口莫名一热,粉颊浮上红晕。她低下头,装作冷静,心里却乱作一团。

“若能与此人结为夫妇,携手闯荡天下,何其快哉?”

“但他性子太烈,又瞧不起占山之人,恐怕未必看得上我……”

思绪翻涌,她一时失神。

厅侧的春兰看得清楚,目光一转,心里暗笑:“小姐心动了。”

她眼珠一转,心想得挑拨几句试试,便笑着上前道:“小姐,这个野小子太可恨,不给他留个记号,他怕是不知道山寨的厉害。不如交给我,我替您出口气削他两只耳朵,敲掉几颗牙,再轰下山去,如何?”

“这个……”刘金定有些迟疑,话音里带着慌。

春兰又补刀似的笑着说:“小姐,留他在山上也是浪费粮食,何苦呢?历来闯山的狂徒,哪个不是留个记号就放走?这人也该有个教训。”

说着,她一拽夏莲,二人拉着高君保的胳膊,作势要拖下去。

刘金定顿时急了,脱口而出:“慢着!我……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哟,小姐,”春兰一脸无辜,“他又不说话,对牛弹琴有何意思?”

刘金定一跺脚,喝道:“住手!此人底细未明,谁敢胡来!先押下去,好生看守,等我晚上再审!”

“是”两丫鬟掩嘴偷笑,命喽兵押人退下。

夜色如水,山寨静寂。

刘金定回到绣楼,卸下盔甲,换上罗裙。火烛柔光映着她白皙的脸,神情若有所思。她坐在铜镜前,托着香腮,凝视着镜中那张微红的脸,心里一阵恍惚。

春兰与几名丫鬟跟在身后,替她梳妆解带。刘金定摆手:“都退下吧,我想静静。”

众人一一退出,唯留春兰伺候在侧。

屋中安静下来,只听得窗外夜虫的低鸣与风声。

刘金定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春兰,你说……那个狂生如何?”

春兰故作糊涂:“小姐,您问哪个狂生?”

刘金定咬唇,瞪了她一眼,羞怒道:“死丫头!我心里的事你明明知道,还装糊涂!”

春兰捂嘴偷笑:“小姐说得明白点,咱这做下人的脑袋笨,不懂那些弯弯绕。”

刘金定的眼神柔了几分,低声道:“今日那人,与寻常不同。他武艺高强,相貌端正,气度不凡……只是,不知他家中何人?可有妻室?”

春兰笑出声:“小姐,我看得真切。那人仪表堂堂,生得一副开门见喜的脸,倒真像正人君子。只是脾气不好,太狂,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起咱这占山的出身。谁要嫁他,怕得受气。”

刘金定轻轻叹气,眼中却透着柔光:“你不懂。男子若无骨气,何来大志?他宁死不屈,虽傲,却正直。这等人,世上难寻。立招夫牌至今,来者数十人,未有一个比他的人格与胆识更高。”

说到这,她粉颊微红,目光飘远。

春兰忍不住笑:“小姐啊,您这话可把我听明白了。您心里有了他!”

刘金定一甩袖子,假装生气:“胡说!我……我只是佩服他的骨气。”

春兰眨眨眼,俏皮地说:“那我先替小姐道喜吧。老寨主最愁您的婚事,如今遇上称心如意的人,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刘金定羞得耳根发烫,轻声道:“喜也太早了。那人心高气傲,又不愿通名报姓,怎知他心里有没有别的牵挂?”

“这还不容易?”春兰笑道,“他只是面子上放不下。白天您绑着他问,他岂会老实回话?不如明日请二少爷出面,好言相劝。男人跟男人谈,准能问出名姓。小姐在后窗偷听着,若他可结良缘,您就咳嗽一声,若不行,就算了。”

刘金定眼中闪过一丝光,脸上红霞更浓:“春兰,你倒机灵。就这么办吧去告诉我二哥,让他在书房审问,我在窗后听着。”

“是,小姐。”春兰俯身行礼,笑盈盈地退了出去。

刘家三兄妹中,大哥刘龙素来老实温厚。那人面色黝黑,手脚粗大,一年四季都在庄上劳作,插秧收谷,修渠理田,宁愿汗湿衣襟,也不愿染上山中半分刀气。刘龙不懂武,也不喜兵,曾念过几年私塾,只识得些字理,却早早看透尘世冷暖,甘心在田亩间度日。对他而言,能在春日播种、秋日收成,已是天大的安稳。

二哥刘虎却是另一番模样。自幼生得虎背熊腰,喜舞刀弄枪。虽不通诗文,却一腔热血,性情刚烈。刘家寨中喽兵最怕的不是寨规,而是刘虎的脾气他训兵如雷霆,出拳如风,喝声一起,三十个大汉都不敢喘气。可这人心肠又极直,只要认定的事,哪怕翻山越岭,也要做到。

刘金定继承了两兄之长。她既有刘龙的沉稳,也有刘虎的胆魄。山上大小事务,向来与二哥分掌:她主内,治钱粮、分布防;刘虎主外,巡山、练兵、定律。兄妹二人,一个如火,一个似雪,互相制衡,也互相依赖。

这些日子,山上副寨主左天鹏奉命去金陵采办绸缎未归,寨中事务俱落在兄妹肩上。刘金定虽心思细密,却也略显疲倦。此刻,她正坐在绣楼中,窗外风卷残叶,远处山影迷离。她的心却比风更乱昨夜那个被擒的少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夜色深沉,山风呼啸。双锁山在一片迷雾中若隐若现,火把的光点在山路上闪烁,照亮青石台阶与厚重的木门。山寨书房内灯火通明,檀香弥漫,壁上悬着一口古铜刀,寒光隐现。

刘虎刚从巡山回来,肩上还沾着泥土,粗壮的手臂拂了拂灰尘。听春兰说起妹妹刘金定的“心事”,他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哈哈,这丫头从小眼高,没想到真让她看上人了。既是有意,我倒要见见这位狂生,看他配不配得上我刘家的女儿。”

他吩咐喽兵去请人,自己坐到书案后,泡了一盏浓茶。烛火摇曳,映出他满脸笑意。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名喽兵押着高君保进了书房,解开绑绳。高君保衣衫染尘,腕上勒痕犹在,却昂首而立,眉宇英挺,神情镇定。

刘虎看得暗暗点头“好一个少年英杰,倒不像落草之人。”

他起身笑道:“哈哈,将军请坐,请用茶!”

高君保微微拱手:“多谢。”心中虽疑,却未见敌意。

刘虎笑声粗犷:“在下刘虎,乃刘金定的亲兄。舍妹脾气烈,若有得罪,还望将军多担待。咱们虽占山为生,却不劫财、不害民。你砸她的招夫牌,不过是小误会,我不放在心上。”

这几句话,既留面子又透爽气。

高君保略一颔首,语气平稳:“刘寨主言重。那日酒后失德,冲撞令妹,确是我之不该。”

刘虎哈哈一笑,豪气一拍桌案:“好!爽快!将军真乃坦荡之士。来来,一会儿我设宴,为你压惊。只是不知将军贵姓大名,可否见告?”

高君保神色一滞,略作沉思,终叹了口气:“既蒙寨主相问,便不隐瞒。我家祖居山东雕鹅岭,洼子堡高家营。祖上高谭胜,唐朝进士;二辈高文举,三辈高嗣季,延安大帅,号‘白马银枪’。祖父高行周,高平关总兵,人称‘高老鹞子’。家父高怀德,官拜东平王,母亲是燕长公主赵美容。我名高琼,字君保。因皇舅被困寿州,我背母南行,欲赴救驾。不想路过贵山,得罪令妹,惭愧得很。”

灯下,烛焰一跳。

刘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那笑从嘴角到眼角一点点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冷。

他轻轻重复:“高……怀德?”

空气瞬间凝结,烛火无风而动。

刘虎那双虎目渐渐泛红,拳骨咯吱作响。胸中旧恨,被一瞬间点燃。

他缓缓起身,眼神犹如刀锋:“原来是他儿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高君保微皱眉,声音低沉:“刘寨主此言何意?”

刘虎冷笑,抖了抖肩膀上的披风,一步步逼近。

“你爹是谁?”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似从喉咙里挤出。

“高怀德。”

“好,好得很!”

他猛地拔出腰间宝剑,“呛啷”一声,寒光如闪电,剑锋直指高君保喉口。

刘虎低吼:“我父刘大奈,北汉王刘崇帐下令公,人称‘花刀将’!他镇守天井关,你爹保柴荣攻打我北汉,用铁锏一击,打得我父抱鞍吐血,丢失关城,蒙羞一生!自那日起,我父心如死灰,弃官归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今日老天开眼,把你送来,我若不杀你,怎对得起我刘家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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