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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南唐军营一片死寂。远处的烽火早已熄灭,唯有巡逻兵的脚步声在泥地上轻轻踏响,似在为这漫长的夜伴奏。阴云低垂,月光被压在云下,只在帐顶漏出几缕惨白的光,像鬼影般爬过营地。

冯茂伏在乱草丛中,身形矮小,浑身裹着一层黑布,额头上的汗珠被夜风一吹,冷得似冰。他屏住呼吸,眼神紧盯前方那排牛皮帐。帐顶微微起伏,火光在里面摇晃。他知道——那便是关押高怀德等人的所在。

正当他思忖如何潜入,只见一个送饭的牙将提着木盒,身后跟着一名道童,顺着营中小径向那帐篷走去。冯茂心中一动:天助我也!

他轻轻一掀草叶,贴着地面跟了上去,步子轻得连脚印都几乎不留。送饭的进了东边那顶牛皮帐,门外只留一名看门道童。

冯茂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他脱下上衣,蒙在头上,蜷作一团,身形如球。片刻,他双腿一蹬,整个人“咕噜噜”地往前一滚。那名道童本是夜盲之症,见黑影乱转,只觉毛骨悚然,喉中干涩。正欲探头细看,忽听身前“嗖”地一声——冯茂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掀掉衣布,直扑上前!

道童还未来得及出声,冯茂已一手锁喉,一手掩口。那一双粗短的手,像铁钳般死死扣住咽喉,只听“咔嚓”一声,骨裂气断。那道童的眼神凝固在恐惧中,喉中连一声都没出,便软倒在地。

冯茂把尸体拖进栅栏,轻轻掩好,自己一纵身,钻进牛皮帐。

帐内空气闷湿,油灯的火焰微弱如豆。昏黄的光线下,两个蓬头垢面的道童正从里头出来,其中一人正好与冯茂迎面撞上。那一瞬,灯影晃动,二人皆未看清。

“是谁?冒失鬼,撞死我——”

话未说完,冯茂反手抽出两柄铁棒槌,冷光一闪——

“梆!”“噗!”

棒起棒落,鲜血溅在帐门,第二名道童连哼都没哼出声便倒地。

门外的牙将与红杏听到声响,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声音刚落,冯茂已闪身扑出,双棒横飞。牙将见那矮人扑来,惊得面色煞白,正欲高喊“有奸细”——

话未尽,铁棒已砸中他的太阳穴,只听“啪”地闷响,脑浆迸裂,尸体重重倒地。

红杏一声惊呼,捂脸跌倒在地,昏厥不醒。

帐外风声呼啸,帘门被风掀起又垂落。冯茂合上帐门,转身一看,只见那盏油灯摇晃不定,灯芯快要燃尽。整个帐篷黑得令人窒息。闷热的空气里带着血腥与腐臭,他的心跳得很快,却无一丝慌乱。

他压低身子,拢眼一看,才见到——

帐中靠两边的乱草堆上,各绑着一人。两人头发被拴在木桩铁环上,脖子僵硬,脸色蜡黄,身上布满鞭痕与干涸的血迹。那种姿势,连睡觉都不能低头,宛如生不如死的刑具。

冯茂的心抽了一下。

他低声问:“二位可是宋将?”

其中一人艰难抬头,声音沙哑:“老夫史彦超……这位是曹翰。你是谁?”

冯茂忙抱拳,压低声音道:“原来是史老将军!在下冯茂,冯景川之子,奉师命夜入寿州营,奉旨救驾。主上念及诸位忠烈,命我来此救人。外有张光远、罗延西二王接应。请问高元帅与呼延将军关在何处?”

“……在西边的帐里。”

史彦超眼中闪出一丝希望的光,声音仍微弱:“兄弟,快走吧……这营中守卫森严,你一人如何救得出?”

冯茂咧嘴一笑,露出短促而自信的呼吸:“我冯茂虽矮,却不惧高墙。救兄拔难,拼这条命也值!”

他俯下身,双手飞快地解开麻绳。粗糙的绳索勒进血肉,冯茂的指节被血染红,他却不觉疼痛。外头风声渐紧,火光隐约闪动。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再迟片刻,整个唐营都将被惊动。

于是,他一边为二将松绑,一边沉声道:“二位莫慌,我救完你们,立刻去救高元帅与呼延先锋。今晚,不管刀山火海,咱们都得活着出去。”

夜已深,寿州唐营的风,吹得牛皮帐篷猎猎作响。血腥气、汗臭味与湿土混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远处的火把光忽明忽暗,照得那片军营如鬼域般森冷。

冯茂蜷身在暗影里,听着史彦超和曹翰那断断续续的感叹,心头有一瞬的温热。

“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

这两名久困囚中的老将,声音沙哑,像两根即将燃尽的烛芯。冯茂低声道:“二位将军,先别激动,快解开绳子。”

他捡起那牙将的腰刀,寒光一闪,麻绳应声而断。又伸手去解他们被绑的发绺。两人头发垂落,头皮被勒出血印,疼得直咧嘴,却仍忍不住激动得颤抖。史彦超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望着那矮小的黑影,喉头哽住。

“你……真是我宋军的人?”

“冯茂,冯景川之子。”冯茂压低声音,“奉旨救驾。主上念你们功高忠烈,命我夜闯寿州,外有张光远、罗延西二王接应。”

两名老将对视一眼,泪水涌上眼眶。史彦超的唇颤了颤:“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以为这辈子要死在这牢里了。”

冯茂伸手一指门外,沉声道:“别浪费时间。二位歇一歇,揉揉腿,有力气就跟我走。我先去救高元帅与呼延先锋,回来接应。食盒里有酒饭,垫垫肚子,有点劲。”

他又把腰刀递过去,“这刀拿着防身,那死尸身上还有一口。若有情况,先护自己。”

史彦超苦笑一声:“冯将军,我们是马上将。若无坐骑,救出去也走不了几步。”

冯茂一拍大腿,低骂:“该死!我这人不骑马,倒忘了你们离不开马。好,我想办法!”

说完,他推门而出,风一灌进来,帐中那盏油灯晃得几乎熄灭。

夜风裹着沙土拍打脸庞,冯茂俯身疾行,转眼来到西边的牛皮帐外。这里比东帐严密得多,门口两盏火把照得通亮,两个道童分立左右,手握短刀,眼神凶狠。那门后,正是关押高怀德与呼延凤的地方。

冯茂贴着地皮,一寸寸向前挪动,心思飞快转动。

“杀一个,另一个必喊。若同时动手,稍慢一步也得惊动营中……”

汗顺着额角滑下,他咬紧牙,屏息盯着两名守卫。那两人正打着哈欠,靠着门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火光映得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左右摇晃。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火光猛地一暗,帐门处的灯影也跟着晃动。冯茂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就这会儿!”

他身影一矮,脚下似箭,从暗处跃出,矮身疾掠如狸猫一般。先到左侧,铁棒自下而上,一记“撩阴棍”正打在那道童下颌。骨碎声“喀”的一响,那人喉咙都没来得及发声,便软倒在地。

另一边的道童愣了半息,正要喊,冯茂已翻身横移,脚下连点两步,身似残影。

“唰!”——铁棒抡起,一击砸在咽喉。血光飞溅,道童手中的刀“当啷”坠地。

两人几乎同时倒下。营外依旧寂静,唯有风声和马匹的低嘶。

冯茂蹲下,抹去铁棒上的血迹,心中却没有一丝得意。他知道,危险才刚开始。

“高元帅,呼延将军……你们可得撑住。”

与此同时,帐内灯火微明。

一张方桌,几碟酒菜摆在上面,香气却刺得人作呕。高怀德盘膝坐在凳上,衣衫破碎,肩膀上裹着的布早已被血浸透。他神色冷峻,目光一动不动。呼延凤在他身旁,沉默如石。

一个南唐牙将站在桌边,双手抱拳,脸上堆笑。

两个年轻女子——红杏与碧桃——穿着薄纱,笑语盈盈地走上前来。那碧桃眉眼流转,捧着酒盏,柔声道:

“将军,奴家乃金陵人。林元帅敬您是英雄,特命我等奉上贡酒。这是曹操故里的亳州美酿,香气扑鼻,舒筋活血。喝一口,胜过十年功夫呢。”

她俯身,将杯送至高怀德唇前,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小孩。

“来嘛,将军——张嘴。”

高怀德冷冷垂目,眼神如刀。呼延凤微微侧首,不语。

碧桃又扭着腰靠近些,香风扑面,轻声呢喃:“不喝?那奴就喂你。”

牙将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碧桃美人亲自敬酒,怎的还装冷面?你们北人真不识抬举!”

话音未落,空气骤然一紧。

高怀德猛地抬头,目光如雷。就在碧桃俯身之际,他右腿一抬,铁镣叮当,靴底如山般撞上她的前胸——

“砰!”

那女子惨叫一声,身躯飞出数尺,撞翻桌案,酒盏碎裂。她蜷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牙将暴怒,抽刀便砍:“竖子敢杀林元帅爱姬,我要你命!”

刀光掠过,呼延凤陡然站起,一脚横扫——

“当!”

钢刀脱手飞出,直插帐柱。牙将踉跄跌倒,高怀德趁势起身,铁链甩动,撞在那人脸上。鲜血飞溅,牙将仰倒在地,哀嚎未出,呼延凤又一脚踏下,喉骨碎裂。

夜色压得军营透不进一丝亮。风卷着帐篷的边角,发出“簌簌”声,仿佛在为将至的杀戮轻声低吟。火把在风口摇晃,烟气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焦油、血腥与烈酒的混味。

高怀德的脚刚踢碎牙将的胸骨,呼延风已踏上那人胸膛,一脚没收,骨裂声清脆得如断弦。屋内的动静惊了门外的两名小道童——二人神色一凛,提剑冲进来,门口顿时空了。

冯茂在黑暗的角落里,眼中寒光一闪。机会——终于来了。

他身形矮小,贴着地影,如一只蓄势而发的狼獾,骤然扑出。铁棒在手,一抖“打仙棍”寒光炸开,破风声尖锐刺耳。

“梆——!”

第一名道童的头骨如裂瓜,血花飞溅,尸体还没倒地,冯茂的身影已经跃起半空。

另一名道童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心头骤震——正是战场上曾打伤梅声远的那个“矮锉”!他几乎是惊恐地尖叫:“不好了!矮锉来了——”

剑光一闪,他仓皇刺出。冯茂脚下轻点,矮身一扭,铁棒疾抡,双棒一合——

“当啷!”

宝剑被震飞,钉入帐柱。那小道童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口中尖喊:“有奸细——”

冯茂没追,只抹了把额上的血,沉声喝道:“哪位是高元帅?”

帐中静了片刻。高怀德艰难转身,浑身是血,双眼如火。

“本帅——高怀德。”

冯茂双膝一弯,拱手行礼,声音短促而急:“在下冯茂,奉万岁之命前来救驾。此地不宜久留,细节回营再说。”

他俯身解开绑绳,麻索崩断,高怀德与呼延风双手一松,血迹如线流下。

呼延风神情一振,冷静地问:“你一人潜营?”

“是。”

“……好胆。”高怀德喉中一哽,热泪滚落,“有恩公如你,纵死无憾。”

冯茂咬牙道:“多谢二位元帅信任。现在要走,须先取马。”

话音未落,门外骤响——刀枪乱碰,脚步如潮。

“锉子!出来受死!”

怒吼声震得帐幕猎猎作响。几十名南唐军将提刀列阵,将整片八卦营围得水泄不通。那火光一亮,连夜色都被染红。

前阵中,一个白发老道披袍而立,手拂尘,嘴里喃喃佛号:“无量天尊——冯茂,小锉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夜探军营,救人夺囚,你以为唐营是戏台?今夜,便叫你知天高地厚。”

这老道正是于洪。

他刚从宴席归来,酒气未散,听得门外喊声,立刻拂尘出帐。此刻冷眼望着那破帐,眼底杀机毕露。

高怀德面色一沉,低声道:“冯将军,快走!此处你一人,斗不得众军——日后再救我等不迟!”

“将军莫言泄气!”冯茂双眼如鹰,“我斗他一阵,先引敌去别处——待我再回!”

话未说完,他抬手一抹,将油灯吹灭。帐中顿成漆黑。

空气凝固的一瞬,冯茂抄起碧桃的尸体,猛然掷出——

“嘭!”

尸体撞翻帐门,南唐士兵以为奸细逃出,刀剑齐落。混乱中,冯茂如影随形,从另一侧破幕而出。

“妖道!”他一声暴喝,双棒齐举,光影如龙。

“你既入尘世,却以佛门之名行屠戮之事——我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于洪冷笑,侧身避过,拂尘一抖,绳丝如蛇,反缠而来。

“找死的小鬼,也配口出狂言?”

冯茂棒风翻滚,铁棍如骤雨。左右偏将、牙将齐声怒喝,纷纷拔刀逼近,几十柄兵刃闪着寒光,将他围在中央。

高怀德与呼延风在帐中干急无用,只能高喊:“冯将军——走啊!快走!”

冯茂心头一沉:硬拼不过。

“我这条命虽不值钱,也不能死在这群杂兵手里。”

他猛吸一口气,双棒一展,左右齐打,专砸敌人小腿与脚面。棍影交错,骨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南唐军个个高大,夜色昏沉,人人低头闪避,被他搅得阵脚大乱。

忽然——

“喝!”

一名大汉使棍而上,棍势如雷,从天砸下。冯茂侧身闪避,棍击地面,震起尘沙。那人趁势回棍横扫,冯茂反手扣住棍头,两人力气竟在一线相持。

唐将怒吼,用尽全力抡棍。冯茂心念电转,忽然借势一跃,整个人被棍力掀起,借着对方的蛮劲,身体凌空旋转——

“腾!”

他跃上牛皮帐顶,借势再纵,施出“燕子投井”,从帐后滑落,消失在黑影里。

地上众将目瞪口呆,半晌无人敢动。

“人呢?!”

“哪去了?!”

“是不是土遁了?”

“不会土遁也会缩地法!”

只有那使棍的唐将满头冷汗,明白过来——

是自己那一棍,把那矮将军“送”了出去。可他不敢说,怕被于洪一怒斩首。

夜风翻卷,寿州城外的南唐大营如一座沉睡的猛兽。营火被风吹得时明时暗,光影在地上拖出一条条扭曲的人形,仿佛有无数双幽暗的眼睛在注视一切。

冯茂消失于混战之后,营中一阵哗然。老道于洪立在人群后,袖中拂尘轻轻一摆,面色阴沉如水。他并未亲眼见冯茂如何脱身,只冷哼一声:“土遁?哼,妖言惑众!那矮子狡猾非常,必是趁乱逃脱。来人,快去看守那两个囚徒,别让他们跑了!”

唐兵一窝蜂地往帐内涌去,刀枪乱晃,挤得门口水泄不通。叫喊、喘息、衣甲摩擦的声音混成一片,夜色中像群失控的野狗。

而就在这混乱之际,营地另一头,冯茂已经从阴影中现身。

他气息急促,却仍保持着冷静。夜风吹得他脸上的血迹微凉,心跳却越发沉稳。他从东侧钻入阴沟,绕过几排帐幕,迎面恰遇史彦超与曹翰。两人换上了敌军的甲衣,手中还握着短刀,正警惕地向外张望。

冯茂低声唤:“二位将军!”

二人一怔,回头见是那矮将,喜形于色。

“恩公!你……你没事?”

冯茂压低声音:“我没事。能走不?”

“能走,只是腿还有些麻。”

“吃东西了?”

“吃了。”

“好,跟我来。”

三人一前两后,贴着帐影悄然掠过。牛皮帐后的天空灰暗,风里混着干草与马粪的气味。远处传来兵卒的吵嚷,但还未有人追来。冯茂挥手,示意两人蹲下。前方不远处,便是马棚。

两名马夫正低头添料,嘴里还哼着小曲。冯茂目光一凝,身影一扑,手中短刀一抹,喉骨碎裂的闷响淹没在风声里。另一名马夫被史彦超拍倒在地,曹翰随即补上一掌,将其击昏。

冯茂喘了口气,低声道:“脱他们的衣服,换上!帽子压低,别露出脸。外头还有守兵,出了营往北走就是寿州。张王爷、罗王爷已在城外接应。”

史彦超咬牙:“不,我们不能丢下元帅。生死与共,怎能独自逃命?”

冯茂沉声道:“你们现在跑不快,还想救谁?只要你们能活着出去,就是天大的功。元帅、先锋交给我。”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无言。

他们换上马夫衣衫,牵出两匹青鬃马。冯茂一把推上马镫,低声叮嘱:“往北,莫走错路。快!”

他提起鞭梢,“梆梆”两下,青鬃马受惊,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而起,带着两人疾驰而出。

营门处有守兵喊:“半夜三更的,马怎惊了?站住!”

史彦超沉声答道:“马惊了,闪开!”

唐兵伸手去抓缰,青鬃马怒嘶一声,“砰!”地一蹄,将那人踢得翻滚在地。两骑借势冲开人群,如流星般掠出营门。

于洪远远看见那两匹马从营中狂奔而出,眼底闪过阴鸷的寒光。

“不对!”他低声道,“拴着的马岂能无故惊走?快追!”

他怒喝一声,众军仓促提刀上马。就在此时,传来急报:

“军师!那两个道童被杀,史、曹二人不见踪影!”

于洪顿时暴怒,拂尘重重一甩,面色涨红:“无量天尊——这两个就是宋将!快追!”

一时间,营中大乱。火把如雨,马嘶人喊,盔甲的光在夜中交织。

冯茂躲在黑影中,望着那片混乱,心中暗叫不好:“他们刚走不远,若被追上,必死无疑。”

他咬牙,挺身而出,迎着火光高喊:“别追了——我在这!”

几十双眼睛同时转向他,喊声骤停。冯茂矮小的身影立在火光下,双棒横握,杀气逼人。

“矬子在这!”

“是那宋军奸细!”

火光乱闪,唐兵潮水般聚拢。人群后,于洪缓缓现身,冷笑声在夜风中刺耳。

“小娃娃,你好大的胆子。敢夜闯我南唐大营,还妄想救人?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袖中一抖,抽出七星宝剑,剑身透出幽蓝的冷光。

“今日,老道要你尸横营前。”

冯茂双棒平举,眼神如鹰,冷声道:“妖道,于洪!你为名利屠人命,本该超脱尘世,却成贼师!我冯茂今日替天下除害!”

话音未落,他纵身扑出。双棒一旋,风声如雷。

于洪不慌不忙,剑诀一掐,剑尖一挑,寒光连闪。铁棒被斜削而下,滑出火光。老道身法如电,反腕一抖,剑势“青龙出洞”,直取冯茂眉心。

冯茂低头避过,剑尖掠耳而过,险之又险。他刚起身,剑穗一转,化作银蛇扫面。冯茂不敢硬挡,连翻两滚,退到五尺之外。

还未喘息,于洪身形又闪,步法如影,剑光左右齐下,“刷——刷——”两剑连环。冯茂额头冷汗直冒,暗道:这老贼的身法,比传闻更狠!

他稳了稳呼吸,双棒立地,身形如山。风里火光照出他紧咬的牙关和血痕累累的手。

“来吧!”

两人剑棒再交,火星四溅,金铁之声不绝。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后方传来——林文善赶到。

“矮子!”林文善厉喝,“还不扔下兵器!你看这是谁!”

冯茂抬眼望去,只见火光照亮的牛皮帐前,高怀德与呼延凤被押在军中。两人被五花大绑,头发散乱,神情却依旧镇定。

林文善举火照面,冷笑:“再不束手就擒,我立刻杀了他们!”

冯茂心头一震,双手微颤。我为救元帅而来,反倒害他落在刀下……

他喉头发紧,声音低沉:“高元帅,孩儿对不起您!史、曹二位老将我救走了,却连累您二人——我受绑。”

高怀德昂首厉声喝道:“孩子,不许受绑!他们拿我作饵,就是要擒你!我命不要紧,你若被捉,四人皆死!快走——史、曹二人闯不出去,还需你护送!”

风声似鬼哭。寿州北郊,南唐大营乱成一团。火把的光影在风中乱晃,照得那些披甲的士卒面色惨白。远处战马嘶鸣,金鼓未响,却已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

高怀德被押在帐前,披头散发,眼神依旧如铁。

冯茂听他一声断喝:“你要受绑,我立刻以头触地!”

那一瞬,夜风仿佛也停了。

冯茂的心猛地一缩,脚下微颤。他转头看着那位白发老将,灯火在高怀德的眼中闪烁,映出一片沉静的光——那是死志已定的光。

冯茂咬紧牙关,心头似被刀割。

“高老将军保重!冯茂——对不起你。”

他一跺脚,转身冲入人群,双棒横舞,喝声如雷:“让开!”

南唐军卒一齐扑上,刀枪交织,火光照得一片雪亮。冯茂的身影在众人之间穿梭翻滚,棒影如风、如电。可敌军势众,刀枪如林,他每挥一下,都险些被逼入绝境。

硬闯,闯不出去!

他心念一转,忽然瞥见一名偏将举枪疾刺。冯茂立刻收棒让身,身体一矮,顺势双手紧抓枪杆。

偏将大惊,以为他要夺枪,猛地往回一带。冯茂反借那股力量,脚下发劲,整个人如飞石一般,被带向人群之外。

“嗖——!”

他腾空而起,落地时一个翻滚,顺势逃出重围。那偏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呼:“他——他飞出去了!”

还未等他追,老道于洪从人群后飘步而至,冷冷一笑。

“不用追。”他声音阴冷,“孙猴子再跳,也跳不出如来掌心。看我取他狗命。”

话音未落,于洪左手一摆,右肘一抬,衣袖里“嘎巴”一声脆响。

一道寒光破空而出——五毒梅花针!

那几枚银光细如蚊翅,疾如流星,直奔冯茂后心。

冯茂听见风声异动,心头一凛,几乎是本能地俯身滚地,一声轻呼:“啊——!”身体贴地一滑,五枚银针从他背上擦过,插入土中,冷光一闪即灭。

他冷汗直流。

好险!若再迟半息,性命已无。

不敢多想,立刻拐进旁边帐篷后,伏在阴影中屏气不动。

于洪自信暗器无虚发,见针出必死,冷笑一声:“哼,小鬼,命休矣!”

他抚须自得,不料冯茂早已趁黑疾奔。

——他要追上史彦超与曹翰。

那两个老将虽逃出营门,但追兵必至。冯茂心中火烧火燎,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狂奔。夜风从他耳畔掠过,吹动他额头的血痕,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刀子。

远处,突地传来“嘟——嘟——嘟——”的牛角号。

那声音刺破长空,响彻营野。

刹那间,南唐军营如被惊醒的巨兽,四处乱动。士卒纷纷起身披甲,手执兵刃,乱作一团。号声连连,喊声、马嘶、盔甲碰撞,交织成一片铁色的混沌。

营北门前,史彦超与曹翰正策马狂奔。两人身披马夫的号坎,帽檐压低。昏暗中虽有人怀疑,却不敢贸然拦截。眼看就要冲出营门,忽闻守门将一声令下:“乱箭齐发!”

弓弦齐鸣,雕翎箭如暴雨倾泻而下。两人翻身勒马,抢夺倒地唐兵的长枪,挥舞拨打。

“叮叮当当”,火星乱溅,几枝箭擦身而过。曹翰的肩头被射破,鲜血浸湿了衣襟。

“快走!”史彦超怒喝。

可围兵越来越多,喊声震天:“拿奸细!别放走姓史的,抓住姓曹的!”

营地乱作一团,火光摇曳,人影如潮。

这时,冯茂赶到了。看着北门火光映天,箭雨乱飞,他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这样下去,二位老将必死无疑。

他猛地想起临行前军师苗从善的叮嘱:

——“若营中救人不成,便以火为号。张光远、罗延西带五百骑伏于城外,见火便杀,里应外合。”

对!放火!

冯茂立刻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一间伙房上。那是石砌的灶屋,屋顶盖着厚厚的麦秸,檐下挂着一盏油灯。

他蹿了进去,黑暗中锅台上堆着半盆牛油,旁边一坛黑油。空气中油腻气浓烈刺鼻。

冯茂来不及多想,抱起油坛子,冲出屋外,将黑油一股脑倒在堆放的草垛上。又提起牛油,往草棚顶上泼去。

手中的灯笼“啪”地一掷,灯罩碎裂,火舌舔上草垛。

“噗——”

火苗跳起,如同一条金蛇蜿蜒上爬,瞬间攀上麦秸。

他又拾起那盏灯,往另一边草堆掷去。火星溅开,油草相燃。

顷刻间,火借风势,烈焰如墙。

风声呼啸,火光映红半个营地。

“起火啦!”

“救火!”

“提水来——快!”

唐兵乱成一团,端桶提水的、拖马拽帆的,四处冲撞。冯茂趁乱抄起双棒,守在草垛旁,凡是来救火的,就被他迎头打翻。火势越烧越旺,热浪滚滚,映得夜空一片赤红。

当火焰爬上房顶,燃到三丈高时,整座营地彻底失控。

马嘶声、尖叫声、金属撞击声混作一片,火光映得人脸狰狞可怖。

远处的寿州城头,也看见了这片通天的红光。

夜色将晓,寒气如刀。寿州北原的风卷着沙砾,吹得人睁不开眼。漫天的火光映红云层,照亮了半个天幕。那火正是南唐大营——冯茂放出的信号。

守在城外的两名大将张光远与罗延西,已经等了一整夜。天色已近四更,风越吹越冷,二人仍勒着马立在荒野上,目光紧盯远方。

张光远眉头紧锁:“再无动静,只怕冯茂凶多吉少。”

罗延西正要开口,忽然一阵火光冲天,伴着浓烟卷起,映亮了他们的面庞。火光中传来微弱的喊杀之声,像是远雷滚动。

罗延西一振缰绳,眼中精光乍现:“成了!他成了!兄弟,随我杀回去——接应冯茂救驾!”

二人同时拨马,长枪一举,风声呼啸。五百精骑顿时列阵如龙,马蹄如雷滚动,雪尘扬起,夜色都为之震颤。

二十余里外,唐营烈火冲天,黑烟滚滚。张光远举枪一指,喝道:“擂鼓!鸣金!讨敌叫阵!”

战鼓霹雳一般炸响。五百铁骑齐声怒吼,直奔唐营而来。

“抓林文善!诛妖道于洪!南唐兵听着——挡我者死,让我者生!”

鼓声震地,喊声如涛。南唐前营一阵骚乱,数百弓兵正背对营外,朝内围攻史彦超与曹翰。忽闻营外号角大作,急忙调转弓弦,对外列阵。

然而张光远与罗延西的骑兵早已逼近。那五百人全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弓弦齐响,箭雨如雹。

“嗖——嗖——嗖——”

利箭穿风破甲,南唐弓兵还未列稳阵脚,便被射翻数十人。惨叫声四起,血溅泥地。

张光远一抖缰绳,战马腾空而起,长枪横扫——

“砰!”

枪身如怒龙翻卷,一扫之间,七八个敌兵应声倒地。罗延西也杀到,手中大刀寒光闪烁,左右开弓,劈得血光飞溅。

唐兵惊慌失措,喊声乱成一片。

“拦不住了——”

“后撤!”

史彦超与曹翰正在苦战,闻得营外鼓声、箭雨连绵,心中一振。那一瞬,他们几乎不敢相信是援军。史彦超策马冲出,怒喝:“冯茂!是你吗?”

张光远挥枪回头,正欲刺出,一听那声音,猛地怔住,紧接着大喜过望:“史侯爷!曹将军!是我——张光远!”

四人终于在乱军中相见。张光远伸手一拉,将两人拽上马背。罗延西领骑护后,一行人冲出营门。

南唐兵见势已去,纷纷退让。火光映照下,张光远看清二人衣上染血,心中又惊又喜:“两位将军能平安脱险,真是天佑我军!”

史彦超喘息道:“此番全赖冯茂,他独入敌营救我们。人还在里头——我们等他。”

张光远眉头一紧,却未多言,只挥手让人列阵,警戒四周。

火势越烧越盛,营中喊杀声反而渐渐低了。夜风卷起灰烬,如雪花漫天。众人正疑惑不解,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火光后爆起一团浓烟。

随后,整个唐营灯火骤亮——上百火把齐举,映得大地如白昼。

张光远定睛一看,血气倒涌上喉。

只见营门内外,数百名南唐军卒列阵而出,刀枪森森,火光映得他们的铠甲如血。队前,南唐大帅林文善披金甲、跨赤马,面如铁铸;其侧,于洪立于马上,拂尘在手,面色阴鸷;其后还有刁祖龙、刁祖虎、刘孝、李重进、花庆祥、郁文等人,尽皆南唐悍将。

张光远心头一沉:“完了……咱这五百人,要被踏成肉泥了。”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有破风之声。一道黑影自火光中掠出,快如闪电,直奔营门而来。

那人披尘满面,眼中燃着火光——正是冯茂。

他一脚踏地,跃上近前,喘息如牛,声音却依旧镇定:“我回来了!别恋战——快走!妖道追来了!”

张光远大喜,长枪一转:“好!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护冯将军、史侯爷、曹将军回城!”

五百骑兵一声怒吼,战马齐嘶,转身疾驰。尘土与火光交织成一片。

林文善暴喝:“追!”

两千唐兵如潮追出。

直到寿州城下,黎明的微光方在天边泛起。高怀亮早已在城头待命,盔上带露,手执令旗。见远处烟尘滚滚,便知是己军归来。

“放箭!”

两千弓手齐发,万箭齐鸣。箭雨如蝗,逼得林文善人马仓皇而退。张光远一行趁势冲入吊桥之内,城门“轰”地关闭,铁锁插紧。

林文善勒马止步,满面铁青。看着那高高的城墙,他恨得咬牙切齿。

“登云梯,攻城!”

号角再起,南唐兵蜂拥而上。

城头早已备妥滚木、火油、石块。高怀亮一马当先,立于城垛上,怒喝:“撒灰瓶!放火炮!”

一时间,灰尘、石块、火焰齐下。南唐士卒惨叫连连,尸体在城下堆成小丘。五次进攻皆被击退。

林文善的怒火已近疯狂,他挥鞭大吼:“再给我上!拿人命垫也要上去!”

士卒面露惧色,却仍被驱赶着前冲。滚石飞坠,木架燃烧,喊声震天,烟雾弥漫。

于洪从侧边赶来,急忙策马拦住他:“元帅,别再攻了!天时不如地利,城上居高临下,咱在城下,刀不及人,箭不及顶,全是白送命。”

林文善额头青筋暴起,怒声质问:“难道就此罢兵?”

于洪冷冷一笑,眼神阴狠:“不必动刀。赵匡胤的二十万兵困在城中,进退不得。人吃马喂,每日粮草如山。咱们只要围而不攻,断他粮道,不出半月,寿州自破。”

林文善怔了一下,随即转怒为喜:“此计甚妙!”

他抬手一挥:“传令——收兵围城!”

号角再起,战马嘶鸣,唐军渐渐退去。

寿州的晨雾笼罩全城,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熏出的焦气与血腥。昨夜一战,尸骸未冷,残盔碎甲遍地。守军们在灰烬与泥浆中收拾战场,滚木、碎石、火炮重新架上城头。

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血红的光洒在城墙上,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像被战火烤焦。守军们有的拄枪喘息,有的在给伤兵上药;而在城门下,阵亡的士卒被一具具抬下去,盖上草席。空气沉重得像凝固的铁。

高怀亮立在城头,看着林文善的军队渐渐退去,这才长出一口气,挥手命人加高女墙。

“不能大意,南唐不会善罢甘休。”

天光大亮,冯茂披着战尘来到元帅帐。他一夜未眠,脸色惨白,眼下青黑。帐中空气闷热,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

他一拱手,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元帅,小将无能,没能救回高元帅与呼延先锋,请罪。”

高怀亮抬手扶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慰意:“冯将军何罪之有?你一人闯敌营,救出史侯爷与曹将军,这就是首功。功过簿上,我已替你记下。待万岁回朝,必有封赏。”

赵匡胤正坐在主位,眼神中闪着疲惫,却也透出欣慰。他微微一笑:“冯将军立大功,朕怎能不嘉奖?今日摆宴,为你洗尘,为史、曹二位压惊。”

冯茂却摇头,眼神坚决:“陛下,这酒我喝不下。高元帅与呼延将军还困在敌手,我怎能举杯?今晚我还要再去,把人救回来,那时再饮庆功酒。”

赵匡胤神色一沉,摆手道:“使不得!昨夜惊动全营,于洪、林文善岂会再留二人于原处?今夜若去,必陷重围。朕不许!”

军师苗从善也上前劝:“冯将军,昨夜已成奇功。敌人如今严防死守,贸然再闯,只会送命。”

冯茂的父亲冯景川也赶到,拦住儿子,语气严厉:“茂儿,你若再擅闯,我冯家绝不饶你。你的命,是给社稷的,不是去做无谓牺牲!”

冯茂双拳紧握,唇角一抖,却什么也没再说。他胸口憋着一股火,回到营帐,连饭都没吃,独自躺下。夜深时,他望着帐顶的烛光,心中似有刀在割。

“高元帅,呼延将军……是我没能救你们。”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翌日天亮,竟一头倒在床上,病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唐不再攻城,只是重兵环绕,层层封锁。寿州如一座孤城,被困在荒原与饥饿之间。

两个月过去,粮仓渐空。街巷里炊烟断绝,乞儿成群。百姓以草根、树皮充饥,饿死的尸体在城角堆积。风一吹,臭气弥漫。

这天清晨,元帅升帐。粮台官潘仁美神色焦急,进帐奏道:“圣上,军中粮食仅够十日,马料半月。城中百姓断炊,饿死者日增。请万岁速定良策。”

赵匡胤坐在帅案后,眉头紧皱。眼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

“二十万兵马,一日无粮,军心即乱。百姓若饿,易起怨声。军师,”他转向苗从善,“如何是好?”

帐内一片沉默。众将面面相觑,盔甲上还沾着昨日的尘土。

苗从善叹了口气,缓缓道:“敌人施困城之策,非短时可破。眼下燃眉之急,唯有省食以延时日。城中人无贵贱,一律减半口粮;给乞民设粥棚,每日午时供一顿饭,可多撑十日。”

赵匡胤点头:“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希望。”

苗从善又道:“寿州之困,非月计,需年算。要解久困之忧,须开源。请万岁召城中富户、商贾、官绅,以国难为重,暂借粮草。待脱困回京,当加倍奉还。”

赵匡胤闻言,眉头一松,眼中亮起一丝光彩:“此策甚善!”

他立刻下令:“派文官挨家挨户传召,全城富户,尽数来见朕。”

午后,帅府辕门外已聚满人。那些人有的穿绸戴玉,有的衣衫朴素,神情惶恐。年老的秀才、贡生、举人坐在木椅上喘气,旁边的百姓挤在一起,低声议论。

阳光刺眼,映得众人脸色发白。忽听内传高喝:“圣驾到!”

人群如浪潮一般齐齐跪下,磕头声此起彼伏。

“万岁千岁,万万岁——”

赵匡胤缓步走出帅帐,身披轻甲,神色肃然。文武群臣簇拥左右,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停在辕门前,环视众人,那些富户和学子全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尘土。赵匡胤上前几步,亲手搀起一位年老的秀才,语气和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沉重:

“众位父老,请起。朕今日,不为征税,不为征兵,只为求一事——共渡此劫。”

寿州的天灰得像蒙了尘。浓云压顶,风从破城墙的缺口灌进来,吹得旌旗乱摆。城头的守军面黄肌瘦,盔甲松垮,眼神空洞。战火熄灭已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慢、更冷酷的杀戮——饥饿。

街巷上,乞儿和军卒混在一起,伸着骨瘦如柴的手向粮仓的方向呆望。残阳映照,他们的影子细长而斜,像即将消散的烟。

这天早上,帅府辕门外聚满了人。文臣武将、百姓富户,都跪在青石地上,面带惊惶。赵匡胤披着战袍,从帐中走出,神情疲惫,却仍保持着威仪。他的脸因饥饿而削瘦,眉宇间却有种压不垮的坚毅。

护驾亲兵高声传令:“万岁有旨,叫你们都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直到有几位老人颤巍巍地扶着膝盖起身,其他人才战战兢兢地跟着站了起来。赵匡胤目光扫过人群,眼神柔和了几分。

“朕到寿州,为的是安定天下,为百姓造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沙哑。

“可如今困于此地,连累众位父老同受饥寒,朕心如刀割。城中粮尽,军民皆困,朕不得已——想向诸位借些粮草。今日借一,来日加倍奉还。若天有灵,能保寿州百姓共度此劫,朕必重赏全城。若我赵匡胤死于此地,此债由我弟赵光义偿清。若有背信之日——叫我赵匡胤死于乱刃之下!”

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竟弯腰深深一礼。那一刻,城中所有人都怔住了——那是一个天子对百姓的低头。

沉默片刻,百姓齐齐跪下,哭声在广场回荡。

人群中走出一位白发老者,须发皆霜,衣袍洗得发白。他正是寿州首富、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张半城。他拱手上前,声音苍老却坚定:

“万岁!有用小民之处,万死不辞。您远离京都,受战火之苦,为的是平定乱世。如今陛下受困,作子民的岂能袖手?筹粮之事包在我身上!我张某以性命担保,全城必有响应!”

此言一出,人群如潮水般沸腾。

“我们愿献粮!不求偿还!”

“万岁有难,百姓怎能不救!”

哭喊与誓言交织在一起。赵匡胤一时语塞,只能抬手示意。

“米贵如珠,粮重于金,朕自当记下数目,将来加倍偿还。”

他吩咐史官当场立簿登记,盖上皇印。

几日之后,城中富户纷纷开仓。粮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入帅府,尘土飞扬。赵匡胤亲自立在门口接粮,亲手递上欠契。饥饿的军卒终于有了干粮,锅里的米汤重新沸腾。那股久违的米香,飘遍全城。

饥民们抬头望天,眼中含泪。寿州的夜,久违地有了人间烟火。

然而,岁月如磨石。两年后,这一切再度枯竭。

粮仓空了。百姓又开始挖树根、剥树皮。街边的乞儿一夜之间多了数百个。破庙里,饿死的尸体与蜷缩的活人挤在一处,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腐味。

“这年头,”人们低声说,“金银不如草根,珠玉不如粪土,能吃的才是命。”

城内的孩童饿得哭不出声,大人眼眶干涸,只剩呆滞的目光。军卒手脚浮肿,瘦骨嶙峋。夜晚,风吹过营地,只剩下低低的喘息与胃鸣。

赵匡胤也和众人一样。三天没进一粒米,只靠几口冷水支撑。他坐在城墙下,头昏眼花。风吹动他的发,嘴唇干裂,眼前的世界都变了形。

他抬头望向灰蒙的天,低声喃喃:“从离京至今三载,困守孤城。莫非天命已改,宋室当绝,南唐复兴乎?”

他的目光移向街道,那些倒地不起的士卒与饿殍。心中似有刀割。

“若是我一死,能换百姓生,还不如去投南唐送命,也免这城受苦……”

他站起,踉跄两步,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冷汗淋漓。三日饥饿让他几乎连思绪都模糊了。

他摇摇晃晃地靠在墙边,低喃:“我赵匡胤,恐真是命薄……害了百姓……”

就在他几乎昏倒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急切的呼喊。

“万岁!——万岁!快看这是什么!”

他强打精神睁开眼,只见苗从善匆匆赶来,身旁跟着一位灰衣老者。老者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双手捧着一物,满脸笑意。

赵匡胤目光模糊,看到那物的瞬间,心头骤然一震。

“啊——救命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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