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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午街尘烟翻卷。人声、马嘶声、远处锣鼓声混成一片,热浪扑面。街道两旁的百姓早已止步不前,茶肆、酒楼的窗户全探出人头,一双双眼盯向街心。

汝南王郑子明骑在赤鬃马上,眉间怒意如火。他胸口起伏,握着藤鞭的手指关节泛白。鞭梢垂地,轻轻一晃,发出“嗖”的轻响。那声音极轻,却比喊杀还让人心头一紧。

街中央停着一顶金顶紫帘的大轿,纹饰耀眼。轿前侍从、抬夫、旗手、奏乐的差役此刻全都噤声,纷纷退到人群中,不敢出头。气氛紧得像要爆炸。

韩龙坐在轿内,脸涨得通红。他知道郑子明是出了名的烈性人,但又不信真敢在京城闹事。心头虽虚,面上却要强。他掀帘下轿,装作镇定,笑得倨傲:“姓郑的!我乃朝廷命官,皇亲国戚。你敢动我?捅我一个手指头,你的小命就得没!”

他拍着胸脯,口气嚣张:“来人,把郑黑子给我拿下!”

一声喝令,街口空空。韩龙四顾,只见随从们早躲得无影无踪。连轿夫都挤在人群里,装作不认识他。阳光从天顶照下,晒得他脸上汗珠直淌。

他心里一慌,声音也软了几分:“郑……郑子明,你敢惹我?”

郑子明的怒气再也压不住。那一刻,他胸中的血像被烈火点燃。鞭声破风,空气炸裂,“啪”的一声,藤鞭抽在韩龙肩头,蟒袍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一条血印清晰可见。

韩龙被抽得猛地一僵,整个人怔在原地。那疼从皮肉钻进骨头,火辣辣地烧着。他脸色发白,眼神茫然,脚下发软。

“差人起轿!快走!”他慌不择言地喊,可没有一个人动。街上安静得连风都似乎止住。

郑子明从马上跃下,步履稳重,一步一步走到轿前。铁靴敲打青石板的声音,像催命的鼓。

他冷声道:“韩龙,这一鞭,打你冤不冤?”

韩龙捂着肩膀,嘴角发抖,却仍强撑面子:“郑黑子!卖油的!你敢打国舅爷?有能耐,你往死里打!”

话音未落,郑子明面色一寒,伸出虎掌,劈胸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提。韩龙整个人被拎出轿外,像只小鸡一样。

“啪!”一记耳光,五个手指印立刻浮上他脸颊。

“砰!”一拳砸在眼眶,青肿立现。拳脚齐落,像雷霆砸在肉上。

韩龙跌倒在地,被打得满地乱滚,嘴角流血,眼神里夹着惊恐和屈辱。他嘴里还不服软,咬着牙破口大骂:“卖油的!你有种打死我!死人口里没对证!要是我还有口气,到金殿告你!让你脑袋搬家!”

郑子明听到这话,拳头停在半空。烈日之下,他呼吸沉重,汗从额角滴落。他盯着韩龙,冷冷一笑:“好。你要告我?我等着。看看赵匡胤能把我怎么样。”

说完,转身上马,长鞭一甩,马嘶声裂空。尘烟飞扬,汝南王带着护卫绝尘而去。

街上一片寂静。韩龙瘫在地上,满身泥灰,蟒袍破烂,脸青一块紫一块。直到郑子明的背影彻底消失,那些差人、轿夫才敢上前。

“国舅爷,您受惊了。”

韩龙抬手就是两巴掌:“饭桶!刚才都上哪去了?现在才出来!”

众人垂首应是,心中暗骂:活该!

韩龙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不上街了!上金殿见万岁去!”

午门鼓钟骤响。赵匡胤正在德华宫与韩娘娘对坐饮宴,忽听殿钟急鸣,脸色一变,披上龙袍急登金殿。文武百官闻钟入朝。

金殿之上,龙墩高悬,灯火辉煌。韩龙一瘸一拐踏入殿门。阳光从廊下斜照,照在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乌纱歪斜,玉带不见,蟒袍裂成布条,衣襟满是尘土与血迹。

赵匡胤望着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心头怒火腾腾直上,手指紧攥龙案,几乎要掐碎玉笏。

谁敢打孤的内兄?

大殿死寂,连侍卫的呼吸都不敢出声。赵匡胤目光如刃,在殿中缓缓扫过,胸中那团火越烧越旺。

韩龙跪下,满脸屈辱与泪痕:“万岁!郑子明当街行凶,殴打臣等,藐视朝纲!”

赵匡胤没有立刻开口,脸上青白交替。他在心里暗骂:郑子明,你这是拿孤的面子当刀砍!韩龙入朝不过三日,谁能与他结仇?此事分明是冲我而来!

韩龙一进殿门,便伏地痛哭:“万岁,微臣挨打了!求万岁为臣做主啊”

赵匡胤坐在龙椅上,眉头微蹙,语气不急不缓:“韩爱卿,免礼平身。有话慢慢说。是谁与你斗殴?”

“是郑子明!”韩龙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起。

“因何而起?”

“今日微臣奉旨巡街夸官,行至十字大街,与郑子明队伍正面相遇。微臣奉旨在先,让他回避,他不但不让,反说微臣冲了他的马头,命我让路。臣不过与他理论两句,他便暴怒,把臣从轿中拽出,当街拳脚相加,连官服都打裂了。臣如今浑身伤痛,请万岁为臣伸冤!”

韩龙说到激动处,眼角又渗出泪来。殿上群臣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不语,也有人暗暗摇头。

赵匡胤一时沉默,目光落在金阶上那点点血迹,心头翻涌复杂的情绪。气有二:一是气韩龙好好一个朝臣,偏去招惹郑子明那火性子;二是气郑子明你是朕的兄弟,有功有名,却不肯稍留情面。

他心中暗叹:韩龙是皇后的兄长,若不护,韩素梅怎想?可郑子明是从乱军中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老弟,若真责罚他,又伤弟情。权衡再三,赵匡胤心底那点帝王的冷意浮了出来。

他拍案一声,声音低沉而冷:“韩龙,你可知罪?”

韩龙一怔,抬头望着赵匡胤,满脸的惊惧与茫然。

“郑王与朕,同生共死,布衣起兵,功高社稷,满朝文武哪个不敬?你见他,应当回避礼让。即便是朕遇上,也当先下马相迎。你不知进退,冲撞本王之弟,罪该万死!打得好,该打!”

赵匡胤声音如霹雳震殿,文武百官齐齐低头,不敢出气。韩龙呆在原地,嘴唇发抖。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挨了打也得忍,若再辩一句,就是自取其辱。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汗水顺着鬓角滴落,心里却还在挣扎。终于,声音发干地挤出一句:“万岁,此事不怪微臣……是郑子明太过……”

话未说完,殿头官一声高喊:“汝南王到!”

金殿之门大开,郑子明大步走进来。阳光照在他的铁甲上,反出冷光。他神色阴沉,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怒气,脚步声沉稳而重,每一步都敲在韩龙的心上。

赵匡胤抬头望着他,神情一松,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御弟息怒,你何罪之有?都是韩龙不知礼数,惹你生气。孤王已责备他,让他赔礼认错。这事你打得好,教得也好。”

郑子明原本还满腔火气,听到这话,倒反而怔住了。他原是想闹他一场,没想到赵匡胤反倒顺着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拱手低头,声音压抑:“二哥,我只是生气他无礼,才出此手。”

赵匡胤摆手:“御弟消气就好。来,韩龙,还不快给郑王赔罪!”

韩龙呆立原地,脸青白交替。赵匡胤目光一冷:“跪下!”

“是……是。”韩龙跪下,双膝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声音发颤:“郑王爷,是小人之错,您别生气,我……我该死。”

说着,他自己抬手“啪、啪”地扇了几个耳光,脸瞬间肿起。那声响在金殿上空回荡,所有文武官员都避开视线。

郑子明本想劝他一句,见这一幕,却又想起街上的羞怒,脸色再度阴沉,冷声道:“姓韩的,你仗着妹妹得宠,自以为天下没人敢惹。你有什么本事?你凭什么当官?没娘教的家门,我替你爹教教你规矩!”

这话一出口,大殿气氛更僵。韩龙脸色惨白,头垂得更低。赵匡胤眉头一动,怕再闹下去就收不住,猛地拍案一声:“够了!韩龙,还不快谢罪!”

“是!”韩龙额头抵地,声音发抖:“郑王爷,臣错了,臣该死!”

“啪!啪!”他又重重抽自己两巴掌,声音脆响。

赵匡胤方才震怒之气尚未散尽,眉头紧锁,眼底闪着压抑的火光。韩龙仍跪在金砖上,额角沁出细汗,脊背一寸寸弯下去。郑子明面色冷峻,站得笔直,鞭影垂在脚边。

这时,军师苗光义缓缓出班,躬身一揖,语声平和:“万岁,恕臣多言。此事并非全是韩龙之错。韩龙新来乍到,不懂规矩;郑王脾气刚烈,也未免失度。依臣愚见,二人皆有过错,不若各退一步,以和为贵。”

赵匡胤微微一愣。苗光义的话,说得温和,却字字有锋。殿上众臣暗松口气,终有人敢破这死局。

苗光义又转身,看向郑子明,语气里多了几分劝慰:“三王千岁,韩龙已受惩戒,伤也不轻,你是国之栋梁,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事到此处,息事宁人吧。”

郑子明面色仍冷,沉默片刻,终于一拱手:“好。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我饶他一次。韩龙,起来吧。”

韩龙额头抵地,声音沙哑:“谢三王千岁。”

赵匡胤这才放缓了语气,拍案一声:“韩龙,念你初入京师,不知礼法,这次就饶了。若再有冒犯御弟之事,朕必亲斩不赦!你衣冠不整,退下吧。”

“是。”韩龙嘴上应着,心里却像被刀割。他强忍屈辱,起身行礼,只觉得百官注视之下,自己已成笑柄。那一刻,他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门外风起,韩龙离开时脚步发飘,像是被抽走了魂。背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窃语,没人再看他。

殿上,赵匡胤收回目光,面上带笑,心底却掠过一丝隐痛。文武百官暗暗点头这位武德皇帝,处事公正,不徇私情,真乃明主。

只有苗光义,神情沉重。

他微微叹息,心想:这并非公正,而是权谋。

赵匡胤护弟,借韩龙的脸,稳住郑子明的心。表面化解冲突,实则埋下祸根。韩龙虽有错,但被逼在朝堂众目之下下跪、磕头、扇脸,颜面扫地,这仇哪能不记?

苗光义看着赵匡胤脸上的笑,胸口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这就是帝王之术,杀人不见血。

他垂下头,暗叹一声:“唉……”

赵匡胤说什么他已听不进去,脑中只想着这件事的后果:韩龙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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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

韩龙回到临时驿馆,甩开侍从,一头扑倒在案几前,怒气与耻辱像火一样在胸中乱烧。他对镜望着自己那张青紫交加的脸,突然狂笑,又突然落泪。

“哈哈……好一场官场笑话!”他一拳砸在桌上,酒壶翻倒,酒顺着案沿流下。

他咬牙,声音低沉:“赵匡胤,你是皇帝,就能拿我当猴耍?我韩龙三十多年闯荡天下,穷也罢,富也罢,从没受过这种气!如今,我妹妹嫁给你,不但没给我脸面,反成了耻辱。”

他越想越恨,眼神里渐渐生出一股狠意。

“郑子明!”他冷声咬牙,“你抽我那一鞭,我记下了。你那句‘有娘养无娘教’,我也记下了。此仇不报,我韩龙不姓韩!”

他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夜风卷起宫灯微光,他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一头被逼疯的兽。

他慢慢平息呼吸,换上整洁衣冠,抹去脸上的血痕,对随从喝道:“备马。”

片刻后,马蹄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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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深处,桃花宫灯火温柔。韩素梅今日早早梳洗完毕,坐在镜前,等着赵匡胤的召见。铜镜中映出她的面容,眉眼温婉,衣襟绣着金丝百蝶,正要笑时,宫女匆匆来报:“娘娘,韩国舅求见。”

韩素梅心头一跳。哥哥入宫?且这时辰,不合规矩。她立刻道:“快请。”

宫门轻启,韩龙一身青袍走进来。灯下,他神情憔悴,眼眶发红。

“妹妹……”他一开口,声音便哽咽,“哥哥不能活了,这一生的脸都丢尽了!特来见你最后一面。”

韩素梅心中一紧,忙命宫女退下、关门,又低声道:“哥哥,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韩龙抬起头,指着自己肿得发青的脸,眼里闪着泪光又透着怨毒:“你看这是谁干的?郑子明!赵匡胤的义弟!他在大街上抽我、打我,把我像狗一样拖着走!还骂咱家出身卑贱,说你我……连娘都不清白!满街人都听见了!”

韩素梅惊得脸色煞白,捂着嘴:“他……他说这种话?”

韩龙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话越讲越狠,越讲越悲愤。

“妹妹,我不是怕疼,我是怕丢人!万岁当着满朝文武,叫我下跪磕头求饶,像只鸡似的在地上啄米,郑子明才肯饶我。咱们在他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你能忍,我忍不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不报仇,我就不姓韩!”

他泪流满面,浑身发抖,话音却越说越烈。

“妹妹,这一生,我只剩你这么个亲人。哥哥今日来,只想告诉你我要走了,这口气,我要带血讨回来!”

桃花宫内,夜色如墨,灯影摇曳。金缕帐幔低垂,檀香袅袅,轻烟在空中回旋。韩素梅坐在铜镜前,眉眼间仍带着刚才的怒气。她的手指紧紧捏着丝帕,青筋暴起,帕角被捻得几乎要碎。

“哥哥不要乱来,别找死,”她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口气,小妹替你出!”

韩龙怔住,泪止在眼角:“你……你怎么替我出?”

韩素梅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缓缓转向窗外,窗棂上投着灯火,光影在她脸上明暗交替,似怒似冷。

一阵沉默中,往事如潮水倒灌进她脑中那一段肮脏、屈辱、被命运玩弄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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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素梅出身寒微,父亲韩大户不过是乡间土财主。韩龙比她年长十三岁,从小娇生惯养,游手好闲。十五岁时,吃喝嫖赌样样精,三年便掏空家底,把韩家败得干净。父母被他活活气死,媳妇逃走,只留下三岁的韩素梅在家。

债主逼上门,家产被抄,仆人四散。韩龙连夜逃走,八岁的韩素梅被抵债卖进青楼。鸨母见她容貌清秀、声音甜润,立刻命人教她琴瑟歌舞,调笑应对。自此,她的人生,便被埋在脂粉与虚伪的笑声中。

十六岁那年,她在灯影花香中出落成京中艳绝之人,名动一方。无数公子倾家为她,一时门槛被踏破。可她心中明白,那些红烛艳舞都是假梦,年华一老,便是被遗弃的尘土。

直到遇见赵匡胤。那一夜,他并非寻欢作乐的客人,而是带着真心来的人。他为她解下金甲,许下誓言。她信了他信他的眼神、信他的温度,也信那句“有朝一日,必正名迎娶”。

后来赵匡胤北征太原,她便再没接客,苦守一盏孤灯。老鸨逼她,她仍不从。直到生活无以为继,韩龙再度出现依旧那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张口要钱。

她忍着屈辱,又被迫二度“下水”,为他筹银。那几年,她看透人情冷暖,也学会了生存:如何说话、如何假笑、如何不动声色地计算。

直到赵匡胤凯旋,当上了元帅,她才得以脱离苦海。兄妹二人趁机攀附,入京重生。她终于成了皇后之下的贵妃,他成了皇亲国戚。

可仅仅三天,郑子明一鞭子,又把这层体面抽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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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素梅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姓郑的,真把咱兄妹当贱民看待!我在宫里受封不过数日,他就敢如此嚣张?”

韩龙愤愤起身,掀起衣袖,露出那道紫红的鞭痕:“这不是抽我,是打你的脸!”他咬牙切齿,“万岁当众不护我,反说我该打!妹夫是皇帝也罢,我是你哥哥咱们就该受这气?”

韩素梅闭上眼,长吐一口气。怒意在心底盘旋,却又被理智压制。她低声说:“哥哥,你太急了。咱们刚入京,根基未稳。郑子明是皇上的义弟,又是开国元勋,动不得。硬来,只会害了你我。”

韩龙攥拳,血脉鼓动:“那我该怎么办?跪着求他?”

韩素梅眉尖一挑,眼神微冷:“不。要动,也要慢慢动。”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深宫夜色,低声说:“我先替你稳住局面。今晚,我在你妹夫面前吹个风,让他给你找个台阶。你明日设宴,邀郑子明来宫中。酒席上,我替你周旋,先化怨为和。若能笑饮而散,自是最好。”

韩龙冷笑:“姓郑的那脾气,软硬不吃,他未必肯来。”

韩素梅回身,眉梢含笑,目光却如刀:“不是有我吗?他若不看你面子,也得看我的。”

韩龙狐疑:“你才进宫三天,万岁就信你?”

“在太原可是千日情。”她的声音带着淡淡骄矜。

韩龙看着妹妹的神情,心头稍安,却仍不放心:“要是他不给面子呢?”

韩素梅的目光微敛,声音低沉:“那就见机行事。”

韩龙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到时候再说就晚了。妹妹,要出这口气,得趁早。”

“那你想怎样?”

韩龙的目光闪动,语气压得极低:“除掉他。”

屋中烛光一颤,韩素梅瞳孔骤缩。

片刻后,她重新镇定下来,轻声问:“怎么除?”

韩龙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嗓音沙哑阴冷:“就这么……这么做。”

韩素梅的脸色渐渐由惊转冷,眼底的光阴沉下来。她静静听完,半晌,低声说道:“哥哥,若皇上察觉怎么办?”

韩龙的眼里闪着阴鸷的光,低声道:“傻妹妹,你若把话一口咬死,他就有口难言。人死了,死无对证,他还能如何?这一局,全看你的手腕。只要皇上心向你,贪恋旧情,郑子明死了也白死,咱兄妹的仇,便算报了。”

韩素梅的手紧紧攥着丝帕,指节发白。她抬头看着哥哥,眼神里透着一丝动摇:“哥哥,这条计太毒了。”

韩龙狞笑一声,脸上青筋突起:“无毒不丈夫!当年我穷得要饭,眼看饿死在道旁,偏遇一孤身客商。我一棒子打翻他,抢下招文袋,那钱救了我的命。若是那时心软,咱兄妹今日早成白骨。老天待我不薄,做了亏心事,也活到现在。你呢?你在青楼红极一时,那翠玉姑娘不也是被你逼死的吗?”

“住口!”韩素梅的眉锋一挑,语气冷厉。她一向厌恶别人提起往事,尤其是“青楼”二字。那段岁月对她而言,是耻辱与血债。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哥哥,你别再说了。先请郑子明来,能和解最好,解不开再说。”

她沉吟片刻,走到妆奁前,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金匣。匣中满是金钗、玉镯、珍珠首饰,光彩映得她脸色发冷。

“这些首饰你拿去,买通几名宫中太监,让他们替你打探风声,出入方便。若真要动手,也得有人掩护。”

韩龙眼底露出贪婪的笑意,连连点头:“好,好,有你这份心,哥哥就放心了。”

“天色不早,万岁该回宫了,”韩素梅低声道,“你快走吧,莫叫人撞见。”

韩龙匆匆离开桃花宫。烛光在他背后摇晃,投出一个又瘦又长的影子,拖得像条蛇。

一连四日,赵匡胤再未踏入桃花宫。

春寒乍暖,宫苑花影摇曳。窗外莺啼声声,却掩不住屋内的冷清。韩素梅独守空房,日夜魂不安。她心中明白:赵匡胤之所以冷落她,全因韩龙那场闹剧。

她整日坐在铜镜前,神情呆滞。精致的胭脂散落案上,她一笔也不愿描。再丰盛的膳食也难下咽,香汤温酒皆似嚼蜡。

“圣上今日来了么?”她几乎每日都问。

韩龙总是准时进宫探信。每回进来,都带着那股轻蔑的笑意。那天,他又来了,披着一件乌青袍,嘴里带着几分嘲讽:“妹妹,我说得没错吧?一个郑子明,搅得你夫妻反目,圣上连你都不见了。再拖几日,小心他新宠临幸,你连命都不保。”

韩素梅冷冷瞥他一眼:“哥哥,事是你闹出来的,怪我何用?皇上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韩龙抬手一拍案几,酒盏“叮”的一声震碎,笑声阴冷:“你太笨!他不来,你不会去找?男人的心,得是你自己去勾。只要你见着他,凭你的模样手段,还怕他不回头?”

“我上哪儿去找他?”

“圣上每日升殿、下殿,都要路过分宫楼。你就在那儿候着,一见他就跪,哭也好,笑也好,能拦就拦。只要他心一软,你就赢了。”

韩素梅怔了片刻,眼中忽然闪出光彩:“哥哥,你真有法子。”

韩龙阴声笑道:“等他上钩,你设酒宴,请他与郑子明和解。若真能言笑尽欢,自是好事;若不成照计行事。”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心照不宣,随即各自离去。

次日,晨光初照。

韩素梅起得极早。她命宫女备好热水,细细梳洗,抹脂描眉。铜镜中,她肤若凝脂,眼波流转,几乎艳得夺目。她换上赵匡胤最爱的鹅黄凤袄,腰系金带,佩环叮当作响。整整打扮了一个时辰,她才满意地起身。

“备凤辇,”她吩咐,“去分宫楼。”

那是皇帝每日退朝必经之处。宫规森严,她只能远远等候。她心中一片忐忑,却装作从容,命宫女去探信。

午时,钟鼓声震,殿门大开。赵匡胤在文武簇拥下走出,神色倦怠。

这几日,他心中郁结:韩龙被打,自己既未护妹,又未问罪,终究亏欠;可若偏袒,又恐伤了郑子明的心。两难之间,他干脆避而不见。

“圣上今日可去何处?”内侍轻声问。

“养心殿。”赵匡胤淡淡道。

金辇一转,绕过回廊。

桃花宫的宫女早早守在远处,见状飞奔回报。

“娘娘,圣驾要去养心殿了!”

韩素梅闻言,心头猛跳。她立刻下凤辇,带着宫女快步迎上。

风起,裙袂翻飞,香气四散。她一袭鹅黄宫装,凤冠摇曳,流苏轻颤。走到御道中央,便俯身一跪,声音如莺啼般清脆:“贱妾迎接吾皇,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低头一看,正是韩素梅。阳光下,她肤白如玉,唇若胭脂,眉眼生辉。那一跪,风姿万千,柔情似水。

赵匡胤心头一动,脸上的倦意顿消,忙命内侍停辇,亲自下车相扶:“梓童,快快平身。”

“万岁,”韩素梅低眉浅笑,声音婉转如丝,“奴家昨日新作了两首琵琶曲,愿为圣上弹唱,略解圣心之烦,也算奴家的一片痴心。”

赵匡胤闻言,心中忽生暖意,笑道:“好,好!寡人正想去看看梓童。”

他转头吩咐:“传旨,回辇奔桃花宫。”

龙辇缓缓转向,金轮碾过御道,阳光斜映在金瓦上,风过处花香扑鼻。赵匡胤抬眼望去,只见韩素梅随风而立,罗袖轻扬,眉眼含笑。那一刻,他原本压在心头的郁气,竟在不觉间散了。

韩素梅低头掩唇,笑意若有若无,眼底却闪过一丝深意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局势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未及黄昏,圣驾已抵桃花宫。入夜时分,宫灯次第亮起,殿外风声温柔,香烟袅袅。

赵匡胤与韩素梅并肩步入内殿,金缕帐幔低垂,烛光映出二人交错的影子。她微微欠身,声音柔婉:“谢万岁赏光。”

赵匡胤笑而不语,伸手将她搀起。那一瞬,宫中的檀香与往昔的温情一同回荡在心头他忘了猜疑,只记得旧情。

二人入殿,行过君臣之礼,方才落座。宫娥奉上香茶,香气缭绕,氤氲间似连空气都带了甜意。

赵匡胤笑道:“梓童,你不是说有新曲?让孤听听。”

话音未落,韩素梅的眼圈微红,纤手攥着丝帕,低头轻轻抽泣。那一声压抑的呜咽,像一根细针,直刺进赵匡胤的心。

“梓童,怎么了?”他忙放下茶盏,语气慌乱,伸手为她拭泪,“是谁惹你生气了?你但说无妨。”

韩素梅一抽鼻尖,声音哽咽:“万岁……奴初入深宫,人生地不熟,只有万岁是亲人。奴原想着朝夕得见,承欢膝下。可这四日不见龙颜,奴心乱如麻,坐卧不安,夜不能寐,茶饭不思。若真是失了圣心,倒不如死了干净。”

她说得声声哀怨,泪珠滚落在檀木地上,如碎玉坠地。

赵匡胤心头一软,怜意翻涌,急忙握住她的手:“素梅,你胡思乱想什么?朕只是政务缠身,实在分不开身。你当宽我几分心,莫要埋怨。”

韩素梅抬眼,泪珠挂在睫毛上,幽幽一笑:“不对。宫中三千粉黛,个个貌美如花,我素梅不过凡尘一人,哪及她们万分之一?万岁日理万机,也难免移情别恋。”

“胡说。”赵匡胤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当年你我患难相识,恩情不薄。你以为我赵匡胤是薄幸之人吗?只是……朝中事多,确实烦心。”

韩素梅低声问:“烦心?因何事?”

赵匡胤叹了口气,眉头深锁:“还不是你哥哥那一场闹事。郑子明与他冲突,当街动手,闹得人尽皆知。你说,叫朕如何做人?”

韩素梅一怔,忙装出惊慌神色,起身下跪,泪落如雨:“万岁,小奴请罪!”

赵匡胤连忙起身相扶:“你有何罪?”

“我兄长愚顽不化,惹怒三王千岁,该杀!幸蒙圣恩不究,我怎敢无动于衷?今日请罪,只求陛下莫因他连累奴家。”

她伏地的身影娇小,声音带着颤抖。赵匡胤看着这模样,心中那层隔阂顿时化去大半,轻叹一声:“素梅啊,朕原还怕你心疼哥哥,来闹这一出。谁知你如此明理,孤王反倒惭愧了。”

韩素梅抿唇一笑,柔声道:“万岁恕罪便好。”

赵匡胤搀她起身,笑意已带温度:“来来,不提那些不快的。传膳。”

御宴很快摆上。金盘玉碗,珍馐琳琅。殿中笙箫轻起,夫妻对坐,推杯换盏。韩素梅笑意盈盈,举杯遥敬:“万岁,妾今日能得您宽恕,已是天恩。”

赵匡胤举杯一饮,笑道:“你呀,心思多,总担忧些没影儿的事。”

韩素梅柔声道:“妾不是担忧自己,是替兄长担心。他与三王千岁结下嫌隙,虽蒙陛下调解,但难保日后不再起风波。哥哥性直口快,而三王权重名高,妾怕……怕这嫌隙成了大患。”

赵匡胤摇头:“三弟心直性耿,不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打也打过,气也消了。你哥哥养伤就是了。”

韩素梅轻轻叹息,语气柔中带锋:“不怕没好事,就怕有坏人。若旁人从中挑拨,万岁的一番好意岂不白费?依妾看来,万岁不如趁此良机,为两人和解。免得小事成仇,化不开了。”

赵匡胤沉吟:“怎么和解?”

“很简单。”韩素梅抬眸,目光盈盈生光,“一人是陛下的御弟,一人是陛下的内兄,都是自家人。万岁只要居中设宴,左右相劝。奴替兄长当众请罪,您再以皇恩调和。若三王千岁体念圣意,必不会再计较。这样,恩怨两消,万岁也可高枕无忧。”

赵匡胤听完韩素梅的话,眉开眼笑,连声称赞:“哎呀,梓童果然足智多谋,替孤分忧解愁,就这么办!”

他当即转头吩咐内侍:“传旨,召郑子明、韩龙入宫赴宴。”

夜色如水,汝南王府灯火正明。院中槐影婆娑,风吹动廊下的灯笼,微光摇曳。郑子明换下朝服,卸去冠带,披一件青色便袍,正坐在厅中与儿子郑印嬉笑。

陶三春端来一盏热茶,眼神却始终带着担忧:“老爷,万岁那边……怎么发落的?”

郑子明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接过茶盏,笑声豪爽:“还能怎么?我那二哥待我如手足。你以为他会帮着韩龙?二哥说得明白:‘打得对,打得好。’这口气总算出了。”

陶三春闻言,眉心微蹙,目光一闪。她虽是武门出身,却心思细腻,察觉其中不对劲赵匡胤贵为一国之主,怎会如此偏袒?再者,韩龙毕竟是皇亲,面子岂能不顾?但她知道丈夫脾气倔强,若此时多言,只会惹他不快,便按下心头疑虑,淡淡叮嘱:“日后在外,多避着韩家的人。锋芒太露,终非好事。”

郑子明哈哈一笑,搂着妻子肩头:“娘子放心,我郑某人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韩家那条虫?”

陶三春只微微一叹。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总觉得有一层不祥的阴影正悄悄逼近。

几日平静无事,风波似已散去。

那晚,夜风微凉,星光点点。晚膳过后,郑子明与陶三春坐在堂中,教郑印识字。小儿朗朗的童声在厅内回荡,带来几分家的温暖气息。

忽听外头脚步匆匆,一名内监气喘吁吁跪下宣旨:“奉圣命召汝南王入宫饮宴!”

郑子明闻言,喜形于色:“好啊,许久未同二哥痛饮,这次该好好畅快一回!”

陶三春心头一紧,立刻拦住他:“且慢!宫中设宴,不在白日却在夜里,你不觉奇怪吗?”

郑子明笑着摆手:“我与万岁情同手足,饮酒夜谈,有何不妥?你个妇人家,莫要多疑。”

陶三春神情凝重,语气加重:“老爷,你与韩龙的事刚过几天,未必真完。人心险恶,防不胜防。今夜宫中设宴,我总觉不是良机。”

郑子明不耐烦地系好衣带:“你哪来这么多忌讳?二哥为人磊落,岂会害我?你莫要疑神疑鬼。”

“我怕的不是皇上,”陶三春声音低了下去,“是有人借皇上之名,另有图谋。伸手是祸,蜷手是福,冤仇宜解不宜结。老爷,今夜万事谨慎。”

郑子明一怔,随即爽朗大笑:“你啊,总是多虑。打了人便打了,怕什么!再说,皇上若真怪我,还能召我入宫饮酒?我郑子明打的,是他最看不惯的韩龙,他巴不得我揍那家伙呢。”

陶三春见劝不住,只好叮嘱:“那也罢。进宫后少饮几杯,言语谨慎。若有异状,立刻回府。”

郑子明笑道:“知道知道!你呀,就操不完的心。”

他俯身抱起儿子,笑着道:“黑小子,等爹回来给你脱衣睡觉。”

小郑印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道:“爹爹早些回来!”

郑子明拍了拍孩子的头,转身大步出门。

廊外风起,灯笼被吹得摇晃,光影落在他的盔甲上,映出一抹冷光。陶三春立在门槛内,目送他远去,心底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沉重如铅。

夜风卷起院中的尘香,拂过她的衣角,带着一丝莫名的凉意。

她回到厅内,灯火摇曳,窗纸抖动。那一刻,她的心头仿佛被什么压住似的,久久不能安。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桃花宫灯影如织,香烟氤氲。韩素梅独坐妆台前,指尖缓缓抚过一盏盛满琥珀色液体的金杯,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烛焰映着她的面庞,美丽却带着寒意。

那杯酒香烈如兰,却暗藏杀机。

宫门外,风吹过花影,夜色如墨。

命运的线,已在不知不觉间,紧紧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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