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罗斯城内,十日的光景足以让浓重的血腥气被炊烟和人声渐渐冲淡。
唐军将士们终于得到了久违的休整,擦拭保养兵甲,治疗伤病,享受着胜利后的安宁。
城池的秩序在冯立、凌敬等人雷厉风行的治理下迅速恢复,市井间开始重新响起讨价还价的喧闹,虽然依旧掺杂着些许惊魂未定,但生机已然重新萌发。
原属于阿史那咄苾的王庭大殿,如今被临时布置成了会议场所。
厚重的突厥风格地毯依旧铺陈,但悬挂的狼头装饰已被取下,换上了大唐的旗帜。
殿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李承乾主持的“丝路治理会议”正在这里举行。
与会者成分复杂。一边是薛礼、苏定方、高君雅、李道玄等唐军核心将领,甲胄未卸,肃杀之气犹存;
另一边则是受邀前来的西域诸国使者,如龟兹、疏勒、于阗等国的代表,他们衣着华丽,眼神中带着敬畏、试探与精明的算计;
更有以安诺盘陀为首的数十名粟特、波斯等地的大商队首领,这些人消息灵通,嗅觉敏锐,是丝路真正血脉的维系者。
李承乾站在大殿中央,一身合体的圆领袍服,衬得他身形挺拔,虽面容尚显年轻,但眉宇间已有了几分沉稳气度。
他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今日请诸位前来,只为宣告一事——自张掖至怛罗斯,地面丝绸之路,全线贯通!”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西域使者和商队首领们交换着眼神,有兴奋,有怀疑,更有深深的期待。
丝路断绝久矣,这条流淌着黄金的血管若能重新畅通,对在场所有人而言,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机遇。
“为保此路长久安宁,畅通无阻,”李承乾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
“大唐有三项举措,今日公布,望诸位周知,并协力推行。”
“其一,设立‘丝路巡检队’。”他目光转向苏定方和高君雅。
“由我大唐苏定方将军、高君雅将军共同统领,抽调精锐骑兵,分段巡弋于张掖至怛罗斯之间主要干道。
职责唯一:清剿马匪流寇,打击任何劫掠商队之行径,保障往来商旅安全!”
苏定方和高君雅起身,抱拳领命,动作整齐划一,一股凛冽的军人气息弥漫开来,让在座的西域使者心头都是一凛。
有如此强军护卫,安全无疑大增。
“其二,统一沿线关税。”李承乾示意凌敬展开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
“自即日起,凡在张掖、河源、木昆、碎叶、怛罗斯五城进行大宗交易之商队,无论来自何方,均按货物总值‘三十税一’收取关税。
由各城新设之‘市易司’统一办理,一次性缴纳,沿途其他关卡、部族,不得再以任何名目重复征收!
违者,视同劫掠,巡检队有权剿办!”
这话一出,商队首领们顿时激动起来,不少人甚至忍不住低声欢呼。
他们饱受沿途层层盘剥之苦,往往一趟利润,大半填入各方势力的口袋。
如今税率固定,且只收一次,这简直是天大的利好!
安诺盘陀抚摸着卷曲的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已经开始飞速计算这能为他带来多少额外利润。
“其三,设立‘贸易驿站’。”李承乾最后宣布,“将在上述五城,选址兴建或改建馆舍,提供洁净住宿、安全仓储、牲畜草料补给、信息交流等服务,收取合理费用。
旨在为远行商队提供便利,减少沿途劳顿之苦。”
三项政策,环环相扣,从武力保障、经济规则到后勤服务,构建了一个清晰、稳定、可预期的贸易环境。
殿内气氛彻底活跃起来,商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色。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全然乐观。
龟兹国的老使者颤巍巍地站起身,先是恭敬地向薛礼和李承乾行礼,然后才带着几分担忧开口:
“尊贵的大唐将军,李将军。大唐天威,我等拜服。丝路贯通,亦是西域诸国所盼。
只是……这巡检队皆由唐军组成,关税亦由大唐收取……长此以往,恐怕……”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大唐借此垄断丝路,西域诸国利益受损,甚至主权受侵。
疏勒国的使者也附和道:“是啊,护卫商路,我等亦愿出力。能否……让我西域诸国也派兵参与巡检,共同维护?”
这话引来一些小声赞同。
利益面前,谁都不想被排除在外。
李承乾似乎早有预料,脸上不见丝毫意外,他抬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二位使者所虑,合情合理。大唐无意垄断,所求者,乃丝路长久繁荣,乃天下商贾皆得其利。”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露忧色的西域使者:“丝路巡检队,职责在于剿匪护路,并非驻军干涉各国内政。
若西域诸国自愿,当然可派遣熟悉本地情形的士卒加入巡检队,共同执勤,听从苏、高二位将军统一调度。
如此,既可分担责任,亦可增进彼此信任。至于关税,”
他顿了顿,“所收税银,主要用于维持巡检队开支、修建维护驿站道路,取之于商,用之于商。
大唐绝不会无故干涉各国与商队之间的正常买卖交易,各国国内商税,依旧由各国自行裁定。”
一番话,既给了西域诸国参与感(派兵加入巡检),又明确了主权界限(不干涉内政和国内商税),还解释了关税用途,消除了最大的疑虑。
龟兹和疏勒使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释然和满意,躬身道:“大唐胸怀,我等拜服,再无异议!”
最大的障碍消除,殿内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而融洽。
细节的商讨在凌敬、冯立与各国使者、商队首领之间展开,争论难免,但大方向已然确定。
就在会议接近尾声时,殿外传来一阵特别的喧闹。
一支风尘仆仆却人人面带狂喜的巨大商队,在唐军士兵引导下,来到了大殿前的广场。
这是自丝路贯通政策宣布后,从张掖出发,一路西行的首支大型试点商队!
商队首领是个精瘦的河西老汉,姓张,他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扑通一声跪在殿前,朝着薛礼和李承乾的方向连连叩头:
“二十日!整整二十日!从张掖到此,一路太平!连个剪径的毛贼都没碰到!
小老儿走了半辈子丝路,从未如此顺畅!托大唐的福!托各位将军的福啊!”
他身后,商队成员们卸下货物,丝绸、瓷器、茶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这条黄金商路的复苏。
张首领更是亲自捧出数匹光泽夺目的蜀锦和一大盒璀璨的西域宝石。
恳请献给薛礼和一直静坐旁听、未曾发言的秦怀谷,以表达对打通商道、带来太平的感激之情。
薛礼代表军方坦然受之,这是应得的荣誉。
秦怀谷则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看那些珍宝一眼,自有弟子上前代为收下。
当晚,怛罗斯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不再是严肃的会议,而是放松的欢庆。
篝火熊熊燃烧,烤全羊的香气四处弥漫,美酒如同流水般呈上。
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放声谈笑,商人们兴奋地规划着未来的生意,西域使者们则穿梭其间,与唐军将领们套着近乎。
酒至半酣,气氛愈发高涨。
薛礼起身,举杯环视全场,喧闹声渐渐平息。
“此战大捷,丝路贯通,非一人之功,乃我将士用命,上下同心之结果!”
薛礼声音洪亮,带着激战后的沙哑,更显威严,“今日,借此盛宴,论功行赏,以慰英灵,以励后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薛礼首先看向身旁的秦怀谷,语气带着由衷的尊敬:“师傅运筹帷幄,定计破城,居功至伟。
弟子薛礼,恳请师傅允准,表奏朝廷,荐薛礼为‘瀚海大都督府副都督’,替师傅与朝廷镇守此番新定之西疆!”
这是将实际的军事指挥和行政管理大权交给了薛礼,名正言顺。
秦怀谷淡然一笑,举杯示意,算是认可。
众人皆无异议,薛礼之功,当得起此任。
“李承道!”薛礼目光转向坐在将领席中、左臂仍带着伤的少年。
李承道豁然起身,身姿挺拔如枪。
“侦查敌情,以身作饵,狼山勇战,枪挑胡酋,锐不可当!擢升为‘明威将军’,领精骑一营!”
“末将领命!”李承道声音清越,带着压抑的激动。
明威将军已是中高级武散官,意味着他正式独当一面。
“李承乾!”
李承乾从容站起。
“治理地方,筹措粮饷,规划贸易,巧计攻心,功在长远!
授‘兼理丝路民政参军’,协理冯立、凌敬,总揽新附五城民政及丝路商贸事宜!”
“承乾领命,定不负所托!”李承乾躬身,心中波澜涌动。
这个职位将他擅长的民政与经济事务固化下来,权力和责任都极大。
最后,薛礼的目光落在了坐在医官席位的秦怀翊身上。
这位小师弟此刻正有些局促地低着头。
“秦怀翊!”
秦怀翊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脸上还沾着一点刚才帮忙分肉时不小心蹭到的油渍。
“防控瘟疫,活人无数,战场施救,妙手回春,仁心仁术,提振三军士气!
特授‘仁心医官’之衔,秩比正五品,总管大军医护事宜,并可自行招募培训医护人手!”
“我……我……”秦怀翊脸涨得通红,看看薛礼,又求助似的看向师傅秦怀谷,见师傅微笑着点头,这才笨拙地抱拳。
“怀翊……领命!一定……一定努力救更多人!”
一个少年,因医术获得堪比一方大员的品秩,可谓殊荣。
但在场无人不服,白天那剖腹取箭的奇迹早已传遍全军,这“仁心医官”的称号,实至名归。
封赏已毕,群情激昂。
众将举杯,为大唐,为圣上,为逝去的英灵,为畅通的丝路,为光明的未来,开怀畅饮!
欢呼声、笑闹声、酒杯碰撞声,汇成一曲胜利与希望的交响,在这座刚刚易主的西域雄城上空,久久回荡。
而在城外,无尽的星光之下,那条重新苏醒的丝绸之路,正静静地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等待着更多满载梦想与财富的驼队,踏上它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