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朔方城西郊的巨型演武场上,三万精锐在此集结,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肃杀之音。
兵士们铁甲覆霜,枪戟如林,凝聚的杀气几乎要刺破黎明的薄雾。
点将台高逾两丈,平阳公主李秀宁卓立其上,一身银甲衬着猩红斗篷,宛如一团即将燃向西方的烈焰。
她身侧稍后,秦怀谷一袭半旧青袍,道髻简束,神情静默如古井深潭,与满场的金戈铁马形成了奇特的和谐。
晨光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万道金芒瞬间洒满演武场,将无数铁甲兵刃映照得光耀夺目。
平阳公主向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台下三万张坚毅的面孔。
“北疆的儿郎们!”她的声音清越激昂,清晰地传遍全场每一个角落。
“三年前,就在此地出发,我们灭了了薛延陀南下的铁蹄,用胜利换来了这三年的太平!
但安居一隅,非我大唐男儿之志!今日,我们誓师于此,不为守成,而为开拓!”
她稍作停顿,让激昂的情绪在军中发酵,每一名士兵的眼中都开始燃起火焰。
“我们脚下,曾是驼铃悠扬、商旅不绝的丝绸之路!
它是连接东西的血脉,是流淌着黄金与文明的河流!
如今,这条血脉被宵小掐断,这条河流被沙匪玷污!
我们的使命,就是用手中的刀剑,为商队劈开前路,用我们的勇武,让大唐的威名再次响彻西域!”
“唰”的一声,龙泉宝剑骤然出鞘,剑尖直指西方初升的朝阳,寒光四射。
“此去西征,凡斩将夺旗者,赏!凡先登破阵者,重赏!
凡为国捐躯者,家小由都督府奉养,子女入紫宸学苑,英名永刻功德碑!”
“万胜!万胜!万胜!”
排山倒海的呐喊声骤然爆发,骑兵举枪顿地,步兵以盾叩击,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人耳膜发麻,远处的朔方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在这震天的声浪中,薛礼稳步登台。
他今日未戴头盔,额前束着一条玄色抹额,一身明光铠擦得锃亮,在朝阳下行走时,甲叶反射出片片金光。
他单膝跪在平阳公主面前,双手平举,姿态沉稳如山。
“薛礼!”平阳公主双手将沉甸甸的鎏金虎符交付到他手中,声音凝重。
“此符,授你持节统军之权!西征路上,三军将士皆听你号令,一应事务皆由你决断!
望你不负陛下隆恩,不负北疆军民所托,荡平妖氛,贯通丝路,早日凯旋!”
“末将薛礼,受此重任,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薛礼接过虎符,紧紧握住。
随即起身,面向台下三万大军,将虎符高高举起。
“出征!”
呜呜的号角声苍凉雄浑,与震天的战鼓声交织在一起,拉开了西征的序幕。
大军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移动。
李承道骑在他的青骢马上,那杆特制的丈二铁枪被他挂在得胜钩上。
他望着前方中军那面越来越清晰的“薛”字大纛,以及大纛下那个挺拔的身影,低声道:
“大师兄此番独当一面,肩负的可不只是三万人的性命,更是整个北疆的未来。”
他身旁的李承乾正从革囊中抽出一卷帛书,上面是他昨夜才核算完毕的粮草初步分配方案。
闻言,他抬起头,推了推有些下滑的护臂,应道:“师尊曾言,大师兄用兵,已得‘势’之三味。
所缺者唯大战历练,此番西征,正是潜龙出渊之时。”
秦怀翊驱马从后面赶上来几步,与他二人并辔而行。
他马鞍两侧挂满了形制不一的皮囊和药箱,行走间发出瓶罐轻撞的细响。
“二师兄,三师兄,”他语气带着一丝兴奋,“我按师尊传授的‘君臣佐使’之理。
将金疮药又改良了一番,加入了新发现的几种沙漠草药,止血生肌的效果应当更胜以往。”
李承道回头看了看他那些家当,难得地调侃道:“四师弟,我看你这身行头,比大师兄的帅旗还要累赘。
知道的晓得你是去救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药铺搬家。”
秦怀翊却不以为意,认真答道:“师尊教诲,医者父母心。
多带一份药,或许就能多救回一条命。况且,”
他拍了拍挂在最顺手位置的一个皮囊,“师尊亲传的解毒灵丹和急救针具都在这里,轻忽不得。”
大军离开瀚海城辖区,景色逐渐荒凉。
连续三日的行军,队伍彻底进入了戈壁地带。
放眼望去,黄沙无垠,砾石遍地,只有稀疏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灼热的风中摇曳。
头顶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起来。
李承乾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他不仅要确保各营按预定序列和速度行进,防止脱节,还要协调那些随行商队。
这些来自粟特、回纥乃至波斯的商贾,带着丝绸、瓷器、茶叶等贵重货物。
盼着大军能为他们重开财路,但他们的驼队速度不一,纪律松散,极大地增加了行军的复杂度。
“大师兄,”李承乾策马赶到中军,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将一份刚收到的斥候简报递给薛礼。
“照目前速度,预计今日酉时便可抵达贺兰山南麓预定扎营点。
只是商队拖累,整体比原计划慢了半日。苏将军的前锋是否要先行探路?”
薛礼接过简报迅速浏览,目光依旧望着前方绵延的队伍,摇了摇头:“不可分兵。
师尊…长史大人多次告诫,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尤其是在这等陌生地域。
商队既然被允许随行,我军便有护卫之责,岂能因求速而弃之不顾?”
他话音刚落,前方陡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骑斥候浑身尘土,不顾一切地打马狂奔而来,直至中军大纛前才猛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报——元帅!紧急军情!”斥候气喘吁吁,声音嘶哑。
“贺兰山口已被处罗部残兵占据!兵力约在五千上下,皆配备弓弩,此刻正在山口险要处抢修工事,挖掘壕沟,设置拒马!”
消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薛礼周围的中军将领们顿时一阵骚动。
薛礼面色一凝,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于贺兰山东侧十里,依水源处就地扎营!”
“擂鼓!升帐!所有旅帅以上将官,即刻至中军大帐议事!”
沉重的牛皮战鼓再次擂响,此次却非出征时的激昂,而是带着临战前的紧迫。
命令层层传递,庞大的行军队伍如同巨兽般缓缓停下,各营依令开始安营扎寨,一派繁忙景象。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巨大的贺兰山地域舆图被悬挂在中央,山川河流、峡谷隘口,标注得极为详尽。
苏定方、冯立、李道玄、高君雅等高级将领分列两侧,秦怀谷依旧坐在侧首的软垫上,闭目养神。
李承道、李承乾、秦怀翊三人则按剑立于师尊身后,神情严肃。
苏定方性子最急,第一个出列抱拳,声若洪钟:“元帅!处罗残兵,败军之将,惊弓之鸟耳!
据险而守,正说明其心怯懦!
末将不才,愿亲率两千精骑,自西侧黑风峡方向迂回,绕至敌军背后!
届时你我前后夹击,必可一举荡平这群乌合之众!”
老成持重的冯立随即附和:“苏将军所言,正合兵法要义。
末将愿领步军主力,于山口正面列阵佯攻,吸引敌军注意,为苏将军创造战机。
两相配合,速战速决,可定首胜之威!”
这几乎是标准的、也是最稳妥的正奇相合战术,帐内多数将领都微微颔首,认为此策可行。
“末将以为,此计大大不妥!”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帐内即将形成的共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出言者竟是立于秦怀谷身后的李承道。
苏定方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语气带着不悦:“李公子,某家与冯将军此议,乃是沙场老成之见。
你年纪尚轻,临阵经验不足,岂可妄断?”
李承道毫不退缩,向前一步,先对薛礼抱拳一礼,然后转向苏定方,言辞清晰,逻辑分明:
“苏将军,冯将军,非是末将妄断,实因此策风险过大!
处罗部虽为残兵,但其首领阿史那贺鲁乃突厥名将,用兵狡诈,且其部众在此地盘踞经营超过十年,对贺兰山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都了如指掌!”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三条蜿蜒的路径上:“苏将军欲行迂回,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必经黑风峡、断魂谷、狼牙涧这三处天险!
此三地,或峭壁夹峙,或谷深林密,或曲折回环,任何一处,都堪称设伏的绝佳之地!
若阿史那贺鲁在其中任何一处埋伏数百精锐,待我军半渡而击,两千铁骑恐有去无回!
届时,非但迂回失败,我军锐气亦将受重挫!”
他转身面对薛礼,沉声道:“元帅!长史大人平日教导我们,为将者,未算胜,先算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敌情不明,地形不熟,贸然行此险着,绝非上策!”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众将都被这少年郎条理分明、直指要害的分析所震动。
苏定方和冯立也陷入了沉思,他们并非不知风险,只是习惯于依仗唐军强大的战斗力碾压对手。
薛礼的目光越过争论的双方,投向始终静默的秦怀谷:“长史大人,您对此有何高见?”
秦怀谷缓缓睁开眼,并未直接回答,目光在帐内扫过,最终落在李承乾身上,语气平和:
“承乾,你将此处的地形、敌我兵力对比以及几种进军方案的利弊,再为诸位将军详细分说一番。”
“是,师尊。”李承乾应声出列。他先是对着舆图深深一揖,然后才走上前,动作从容不迫。
“诸位将军请看,”他手指舆图上山口最狭窄处,那里被特意用朱砂标红,“据斥候最新回报及旧有图册比对,此处名为‘一线天’,最窄处实测仅容十人并肩而行。
敌军若在此处设置滚木礌石,或是以强弓硬弩封锁,我军纵有千军万马,亦难以展开,只能逐次添兵,形同送死。
此乃兵家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绝地。”
他随即取过随身携带的象牙算筹和一本厚厚的笔记,一边翻阅,一边快速计算:“假设我军每次投入二百人,通过‘一线天’需半炷香时间。
敌军若以百人轮番投石放箭,据学生推算,我军通过此险要的伤亡率,可能高达三成以上。
这尚不考虑敌军在两侧山崖设伏的情况。”
接着,他又指向那三条可能的迂回路线,分析得更为细致:“苏将军所选迂回路线,以西路黑风峡为例。
此峡全长三里七分,两侧崖高二十丈至三十丈不等,峡内最宽处不足五丈。
根据商队以往遭遇伏击的记录,在此类地形中,遭遇滚石、火攻的几率超过六成。
断魂谷形如口袋,狼牙涧九曲回环,皆属易进难出之死地。
学生以为,李承道将军所虑,绝非杞人忧天。”
他收起算筹,面向薛礼,总结道:“元帅,学生赞同二师兄的判断。
在未彻底摸清敌军兵力部署、埋伏点位之前,任何大规模的正面强攻或深远迂回,都可能带来难以承受的损失。
当务之急,是派出一支精锐小股部队,前出侦察,试探敌军虚实,捕捉俘虏,获取更准确的情报。”
这一番结合了数据、地形和历史案例的分析,比李承道方才的论断更为扎实,也更具说服力。
苏定方和冯立等将领脸上的疑虑之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深思。
薛礼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李承道身上,其中已有了决断:“李承道听令!”
“末将在!”李承道精神一振,跨步出列,抱拳躬身。
“命你即刻挑选五百骠骑营精锐,担任全军先锋,前出至贺兰山口!
你的任务,是侦察敌军虚实,探查路径,尽可能捕捉俘虏,但绝不可与敌主力纠缠,遇伏即退,不得恋战!可能做到?”
“末将领命!必不辱使命!”李承道声音铿锵,眼中闪烁着被信任与临战的兴奋光芒。
他行礼后,转身大步向帐外走去。经过秦怀谷身前时,青袍道人并未睁眼,只是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送出一句:“山石之威,在于势猛。顺势而导,方为化解之道。”
李承道脚步微顿,心领神会,低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不过一刻钟,五百名最精锐的骠骑营将士已在营门前集结完毕。
人人轻甲快马,除了必备的兵刃弓弩,还携带了飞钩、盾牌等器械。
李承道翻身上马,那杆丈二铁枪已然去了包裹的麻布,乌黑的枪杆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光,枪尖一点寒芒,锐气逼人。
秦怀翊气喘吁吁地跑来,塞过一个鼓鼓的皮制药囊:“二师兄,这里面有师尊秘制的‘清灵散’。
可解寻常瘴气虫毒,还有我加了血竭和冰片的特效金疮药,比营中配发的效力更强。
山中多蛇虫,千万小心。”
李承乾也赶过来,低声叮嘱:“二师兄,若真遇滚石檑木,万勿以硬力相抗。
牢记师尊所传太极枪意,以柔克刚,以巧破力。”
李承道重重点头,将药囊塞入怀中,目光扫过两位师弟,一拉缰绳:“等我消息!”随即,他高举铁枪,向身后五百健儿喝道:“出发!”
五百骑如离弦之箭,脱离大营,向着暮色中那巍峨耸立的贺兰山影疾驰而去。
越是靠近山口,道路越发崎岖难行。
两侧的山峦如同巨兽的獠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狭窄的山道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李承道命令部队将速度放慢,呈搜索队形前进,同时派出数支十人小队,如同触角般散向前方和两侧山脊,仔细侦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李承道全神贯注,耳中捕捉着风带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将军,”一名前方探路的小队率返回,压低声音报告,“前方三百步,拐弯处似有新鲜脚印,而且…山鸟惊飞得有些不寻常。”
李承道举手,示意全军停止前进。他凝神细听,除了风声,似乎还有极细微的碎石滚落声,以及几声短促而怪异的鸟鸣,不似寻常山鸟。
“全军戒备!盾牌手前出,结阵!”
命令一下,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行动。
前排的骑兵迅速下马,与专门的盾牌手一起,将一面面厚重的包铁木盾竖起,瞬间组成了一道坚固的移动盾墙。
几乎就在盾阵成型的同时,山顶猛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巨兽咆哮!
紧接着,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沿着陡峭的崖壁翻滚、跳跃着砸落下来,声势骇人至极!
“稳住阵型!注意头顶!”李承道厉声高喝,自己却一夹马腹,反而向前冲出几步。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几块威胁最大的巨石。
只见他双臂一振,丈二铁枪如有了生命般探出,并非硬碰硬地直刺,而是枪尖精准地点在巨石侧面,手腕急速抖动。
运用秦怀谷所授的太极柔劲与螺旋劲力,或拨或带,或挑或卸,竟将那几块千斤重的巨石巧妙地引偏了方向,轰隆隆地砸在盾阵两侧的空地上,激起漫天尘土。
主将如此神勇,身后的士兵们更是士气大振。
盾牌阵岿然不动,将那些较小的落石尽数挡住,整个先锋部队在这突如其来的滚石袭击中,竟是毫发无损!
滚石的轰鸣声渐渐平息,山谷间回荡着石块滚落的余音。
就在这一片短暂的寂静中,李承道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右侧峭壁中段,几片灌木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隐约有身影一闪而没。
他心念电转,立刻下令:“左队第三、第四火!弃马,从侧翼迂回,包抄右前方那个小山坳!要活的,一个都不许放跑!”
被点到的五十名精锐轰然应诺,动作迅捷如豹,迅速下马,利用地形掩护,分成两股,如灵猿般悄无声息地向山坳两侧攀爬包抄而去。
李承道率主力在原地严阵以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山坳方向便传来了短促的兵器交击声和几声呼喝,很快又归于平静。
不久,只见那五十名精锐押着三个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的汉子走了回来,他们身上穿着典型的处罗部皮甲,脸上混杂着惊恐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将军,拿下三个舌头!反抗的两个已被格杀。从他们身上搜出这个。”带队的小校将一卷略显破旧的羊皮纸呈给李承道。
李承道展开羊皮纸,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线,看到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精细的山路地图。
几处关键隘口、水源地,甚至唐军可能扎营的位置都被做了特殊的标记。他心中一震,这情报太重要了!
他冷冷地扫视着这三个垂头丧气的俘虏,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们完全没料到唐军能如此轻易地化解滚石袭击,更没料到反击会如此迅猛精准。
“带上他们,立刻返回大营!”李承道果断下令。
夕阳已完全沉入远山之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红的余晖。
李承道率领先锋部队,押着俘虏,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