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妃暄于净念禅院初现仙踪所带来的余波尚未平息,洛阳城内暗流涌动,关于“仙子”与“天命”的议论在茶楼酒肆、坊间巷尾持续发酵。这股无形的风潮,并未因宫廷的沉默而减弱,反而在某种默契的推动下,向着更深远的方向扩散。
数日后,另一座千年古刹——白马寺,迎来了孟兰盆法会。此乃佛教超度亡魂、祈福消灾的重要仪式,往年便香客云集,今年因师妃暄的莅临,更是吸引了远超以往的人潮。不仅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许多文人墨客、乃至朝中一些心向佛门或对现状不满的官员,也纷纷身着常服,混杂在人群中,欲一睹静斋传人的风采,聆听其妙法真言。
白马寺山门大开,钟鼓齐鸣,梵唱之音庄严肃穆。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早已搭起高台,铺设蒲团。了空禅师依旧陪同在侧,此外还有白马寺的住持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佛门大德。师妃暄依旧是一袭白衣,面覆轻纱,端坐于主位之侧,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浊世中的一朵清莲,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法会依序进行,诵经、祈福、放焰口……庄重的仪式让信众们心生敬畏。而当师妃暄缓缓起身,准备开坛讲法时,整个广场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她没有直接回应洛阳城内任何关于朝政的流言,甚至没有再次明确提及“天命移转”之类的敏感字眼。她只是从佛经本身出发,声音清越如玉,透过面纱,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抚平人们因乱世而焦躁不安的心绪。
“昔日,有国名光明,国王号妙宝……”师妃暄选了一个佛经中关于国王治国寓言。她娓娓道来,讲述一位名为妙宝的国王,初登基时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国王渐渐沉溺享乐,亲近佞臣,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不断。
她的讲述生动而含蓄,并未刻意影射,但当她说及“国王大兴土木,不顾民力”、“贪恋珍宝,耗尽国库”、“听信谗言,忠良远遁”时,台下许多听众,尤其是那些读过书、知晓时事的士人官员,脸色都微微变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将故事中的情节,与当今陛下昔年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修建东都、重用虞世基等“佞臣”的过往联系起来。
“……于是,国土之内,旱魃为虐,赤地千里;江河泛滥,屋舍尽毁;边寇入侵,烽火连天。”师妃暄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此非天之不仁,实乃人主失德,感召业力。暴政如毒火,非但焚尽君王自身福缘,更将累及万民,使苍生蒙难,社稷倾颓。”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许多人的心头。更玄妙的是,在她讲述之时,周身那股祥和清圣的气息愈发明显,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受这股气息影响,听众们更容易沉浸在她所描绘的佛理世界之中,对她话语中隐含的警示生出更深的认同感。一些对杨广新政本就心存疑虑,或家族利益受损的旧式文人,更是听得频频点头,面露忧思,仿佛找到了乱世根源的“真知灼见”。
“然天道慈悲,总留一线生机。”师妃暄话锋一转,声音中注入一丝希望,“若能幡然醒悟,弃恶从善,亲贤臣,远小人,恤民力,顺天时,则业障可消,福报可期,江山社稷,或有重光之日。”
她始终没有点出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名,也没有直接号召反抗,但其话语中的指向性,在结合她静斋传人、代天择帝的身份背景后,已是昭然若揭。她是在用最温和的方式,否定当今统治者的合法性,并为“天命”的归属,埋下伏笔。
……
皇宫深处,杨广并没有亲临白马寺,但他对那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观星台上,他负手而立,面前悬浮着一面由水汽凝聚而成的“镜面”,镜中模糊地映现出白马寺广场的景象,甚至能依稀听到师妃暄讲法的声音。这是《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结合他对天地元气掌控的一种运用,虽不及亲眼所见清晰,但已足够获取关键信息。
暗卫的详细报告也如同雪片般,通过特殊渠道及时呈送到他的面前。报告不仅记录了师妃暄的每一句话,还包括了台下重要人物的反应、民众的情绪变化等等,事无巨细。
杨广闭着双眼,智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分析、推演着师妃暄的每一句言辞,每一个停顿,甚至其声音中蕴含的精神波动。
“妙宝王……大兴土木……耗尽国库……忠良远遁……”杨广在心中冷笑,“指桑骂槐,倒是用得娴熟。将复杂的国家兴衰、天下纷争,简单归因于君王个人德行,倒是符合这些方外之人高高在上的思维定式。”
在智经的解析下,师妃暄话语中所有的隐喻、暗示,以及那无形精神力量的引导方式,都如同抽丝剥茧般,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看到了那看似悲天悯人的话语下,隐藏的锋利刀刃——旨在瓦解他的统治威信,引导舆论,为李唐或其他潜在竞争者张目。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杨广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利用宗教教义和精神影响力来干预政治,手段确实比单纯的军事反抗更隐蔽,也更难对付。若放任不管,久而久之,民心背离,根基动摇,则大势去矣。”
他承认,师妃暄这一手玩得很漂亮。在不动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就将他置于道德和舆论的火架上烘烤。
“然而,你能引导,朕便能扭转。”杨广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有定计,“你想在思想层面争夺话语权,朕便陪你论一论这‘天道’与‘民心’!”
他转身,对一直静候在侧的暗卫统领吩咐道:“传魏征、虞世基,还有翰林院那几个文笔犀利、熟知经典的学士,即刻入宫觐见。”
“是,陛下。”
“另外,”杨广补充道,“将师妃暄今日所言,尤其是那个‘妙宝王’的故事,以及其隐含之意,原原本本地刊载于下一期《大隋时报》之上,一字不改。”
暗卫统领微微一愣,有些不解。
杨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她说,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然后,再让魏征他们,给朕狠狠地驳!不仅要驳倒那个故事背后的隐喻,更要从根子上,驳倒她慈航静斋‘代天选帝’的资格!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这道理,该由谁来定!”
他要的不是封锁消息,而是正面迎战,在思想的战场上,彻底击败对手。他要利用官报这个喉舌,将这场意识形态的争论公开化、白热化,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看看最终,谁能掌握这“道理”的制高点。
“还有,”杨广目光锐利,“知会李靖和司马德戡,洛阳内外,给朕盯紧了,若有任何人借此机会煽动民变、图谋不轨,无论背后是谁,立斩不赦!”
“遵旨!”
暗卫统领领命而去,脚步迅疾。
杨广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水汽镜面,镜中师妃暄的身影已然模糊,但她所带来的那股精神层面的冲击,却仿佛实质般萦绕在洛阳上空。
“师妃暄,你静斋欲以天道压皇权,朕便告诉你,何为皇权即是天道,何为…朕即天下!”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