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杨广端坐于九五至尊之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那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每一声都透着不耐与逐渐升腾的戾气。
几天过去了,预想中自投罗网的少帅军精锐并未出现。通往洛阳的各处关隘、隐秘小道,乃至空中信鸽,暗卫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却连一丝可疑的涟漪都未曾捕捉到。那封他精心炮制的假密信,如同石沉大海。
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寇仲此人,重情重义,对那个义妹素素更是视若亲妹。得知其“病危”,岂会无动于衷?即便对情报有所怀疑,按常理也该有所动作,哪怕是试探性的骚扰或派人核实。如此彻底的沉寂,只意味着一件事——对方看穿了他的陷阱!
是谁?寇仲身边何时有了如此人物?是那个近来声名鹊起的虚行之?还是那个看似超然物外、实则洞察世情的徐子陵?
挫败感与被人窥破算计的恼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杨广的理智。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精心布置了舞台的导演,台下却空无一人,这种被无视、被愚弄的感觉,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兰台宫的方向。一切的源头,都在那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女人身上。
“摆驾,兰台宫。”杨广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他决定不再等待,他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沉鱼”线的启动者,这个让他计划落空的女人。他要亲手撕开那层伪装,看看下面藏的究竟是什么!
帝驾降临兰台宫,打破了这里死寂般的压抑。宫女宦官跪伏一地,瑟瑟发抖。浓郁的药味混合着熏香,也难掩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
杨广挥手斥退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两名心腹暗卫高手立于殿门之外。他缓步走入内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病榻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素素确实在病中。连日的高烧和担惊受怕,已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颧骨处因低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逆光中那道明黄的身影,瞳孔本能地收缩,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不必了。”杨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平淡,却带着千钧重压。他并未叫她起身,也未赐座,就让她保持着那种半起未起的狼狈姿态,这是一种无声的折辱与威压。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朕听闻你病得不轻,特来瞧瞧。”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关切,只有冰冷的探究。
素素心头警铃大作,强忍着眩晕和心悸,伏在榻边,气息微弱:“劳……陛下挂心,民女……罪过……”
“罪过?”杨广轻轻重复了一句,踱步到窗边,背对着她,语气莫测,“你何罪之有啊?是罪在……惊扰圣驾?还是罪在……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
来了!素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来临了。她必须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力,在病痛的混沌与精神的极度压力下,守住那根细细的钢丝。
“民女……愚钝……不知陛下……所指何意……”她选择最笨拙,也最安全的回应,声音带着病弱的颤抖,“那日蓬莱阁……民女受惊过度……冲撞陛下……实非本意……”
“只是受惊吗?”杨广倏然转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素素,“朕怎么觉得,你似乎对那‘白光’,印象格外深刻?”他刻意加重了“白光”二字,这是假密信中提到和氏璧光芒的隐语!
素素脑中“嗡”的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知道了!他果然截获了蜡丸,甚至看到了里面的内容!这是在用假信里的词来试探她!她不能承认看过“白光”,那等于承认传递了密信!但也不能完全否认,那显得欲盖弥彰。
电光火石间,她回忆起那晚蓬莱阁,和氏璧确实散发过温润光华,虽然并非信中描述的“刺目白光”,但……
她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更大的恐惧和迷茫,仿佛被勾起了极其可怕的回忆,身体微微发抖:“光……好多光……剑……剑光……还有血……陛下脸上的血……”她语无伦次,将“白光”模糊地混入对刺客剑光和血腥场面的恐惧记忆中,这是受惊病人常见的记忆混乱!
杨广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哦?只是剑光和血光吗?朕还以为,你看到了别的什么……比如,一块会发光的玉?”
压力骤增!几乎要将素素的神经压垮。她感觉喉咙发紧,冷汗浸透了后背的中衣。
“玉……玉玺……”她仿佛努力回忆,眼神涣散,“……掉在地上……民女……民女不小心……踢到了它……陛下恕罪!”她再次将重点引向那晚众所周知的“意外”,并叩首请罪,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杨广沉默着,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缓步走到榻边,阴影将素素完全笼罩。他俯下身,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低语:
“朕很好奇……你病得如此之重,神智昏沉,是如何记得……要用水牛角,代替犀角的?”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他查遍了兰台宫所有记录,唯一超出掌控的细节,就是素素对太医那句关于药方的、极其隐晦的提示!
素素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连这个都知道?!那个太医……果然是暗卫的人,或者,整个过程都在严密监控之下!
完了吗?不!不能放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病痛和恐惧。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素素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心神,猛地抬起头,泪如雨下,声音凄厉而破碎:
“娘……娘亲……小时候……家里穷……弟弟发热……郎中说……犀角贵……用水牛角……多放点……能救命的……能救命的……”她死死抓住杨广的龙袍下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眼神涣散,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对过往苦难的记忆碎片,将那个提示完全归结为高烧谵妄中,对童年悲惨记忆的无意识投射!
这一刻,她不是在表演,而是将自己彻底代入了一个被病痛和帝王威压逼至精神崩溃边缘的可怜女子角色。那泪水,那绝望,那语无伦次,真实得令人心悸。
杨广愣住了。他预想了素素的种种辩解、否认、甚至强硬,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种彻底的、源于底层苦难记忆的崩溃。这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和创伤,是很难伪装的。
他凝视着脚下这个哭得几乎断气的女人,她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真实。难道,真的是巧合?一切都是他多心了?那个蜡丸的传递,或许另有其人?或者,寇仲那边,真的有高人,仅仅凭借情报链条的细微异常,就识破了他的局?
种种念头在杨广脑中飞速闪过。他固然多疑,但也极其自信。他更愿意相信是对手太狡猾,而非自己在一个弱质女流身上看走了眼。
他缓缓直起身,甩开了素素的手,眼神中的杀意稍稍收敛,但冰冷依旧。“看来,你是病糊涂了。”他冷冷道,“好好养病,别再胡思乱想。否则……”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说完,他不再多看素素一眼,转身大步离去。殿门重新关上,将无尽的压抑和劫后余生的虚脱,留给了瘫软在榻上、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素素。
她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凭借着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把握,以及在极限压力下爆发出的、融合了真实与表演的急智,她赌赢了这一次。
但她也知道,杨广的疑心绝不会彻底消除。经此一事,她如同被放在聚光灯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眼神,都会被放大检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而她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希望——“沉鱼”线,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她躺在冰冷的锦被中,感受着心脏因后怕而剧烈的跳动,泪水无声地滑落。仲哥哥,陵少爷……素素……还能等到你们吗?
兰台宫外,杨广登上龙辇,面色阴沉。他没有回头,只是对随行的暗卫副统领淡淡吩咐了一句:
“给朕盯紧她。还有……那家胭脂铺,以及所有关联人等……可以收网了。”
真正的血腥清洗,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