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那场席卷上流社会的风暴中心,此刻却异样地安静。柳如烟栖身的精品酒店套房,窗帘紧闭,将外界所有的窥探、喧嚣与指责都隔绝在外。她像一只受伤的母兽,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度过了最初浑浑噩噩的几天。泪水流干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过往一切的虚无感。
手机卡被她亲手折断冲进了下水道,切断了与那个熟悉世界的最后一丝主动联系。她不需要听那些或安慰或谴责或打探的声音,她知道外面早已天翻地覆,而她,是那个掀翻了桌子的“罪魁祸首”。
悔吗?
扪心自问,在看着父亲因气急攻心被送医的消息(她通过酒店前台偶然看到的报纸得知),在想象母亲以泪洗面的模样时,她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她给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耻辱,这份愧疚沉重如山。
但,若时光倒流,再回到那个订婚宴的舞台上,面对李泽言和满堂宾客,她知道自己依然会说出那三个字——“不愿意”。
那种灵魂被剥离、被放在精致橱窗里待价而沽的窒息感,她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失去姬子卿的痛,是缓慢的、弥漫性的钝痛,源于遗憾与自身的愚蠢;而勉强自己接受李泽言,则是一种尖锐的、即刻的、对自我本质的背叛。两者相比,她宁愿承受前者带来的漫长悔恨,也无法容忍后者带来的瞬间毁灭。
“我都熬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 姬子卿书中的这句话,成了她此刻的心声。她已经在一个错误的婚姻里浪费过时光,不能再将自己投入另一个注定冰冷的黄金牢笼。
几天后,当最初的震惊和麻木渐渐消退,一种更为清晰的认知开始在她心中浮现——她必须重新开始。
不是回到柳家大小姐的位置,去祈求原谅,去弥补所谓的“过错”(在她看来,忠于自己并非过错),而是彻底告别那个被家族期望、社交规则和利益联姻所定义的身份,去寻找“柳如烟”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和意义。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为沉重的压力,但同时也伴随着一丝近乎悲壮的决心。
她首先需要面对的,是生存问题。离开家族,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调动资源、刷卡无度的柳家千金。她检查了自己独立的银行账户,里面有一些她多年来利用自己零花钱和早期投资积攒的私产,数额对于普通人而言堪称巨款,但相对于她以往的生活标准和可能面临的漫长未来,却显得岌岌可危。她必须精打细算。
她通过网络,联系了一位信誉良好、且与她家族没有明显瓜葛的独立律师。她需要法律上的帮助,来处理可能来自家族的施压,以及……应对李泽言那边未知的反应。她清楚李泽言的性格,公开羞辱他,绝不可能轻易了结。
“柳小姐,您的处境……很特殊。”视频连线中,那位年约四十、眼神锐利的女律师听完她的简述后,语气凝重,“来自家族内部的压力,更多是道德和情感层面的,法律上他们无法强制您。但李泽言先生那边……需要格外警惕。他可能会从商业层面,或者通过其他非直接但同样有效的方式,给您制造麻烦。”
“我明白。”柳如烟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我需要您帮我建立一道法律防火墙,尽可能保护我名下的个人资产,并为我提供必要的法律咨询。费用方面,按您的标准计算。”
与律师结束通话,柳如烟感到一阵虚脱,但也迈出了第一步。
接着,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她能做什么?她拥有京都大学的经济学学位,曾在柳氏集团挂职锻炼过,对商业运作并不完全陌生。但她过去的“工作”,更多是象征性的,是家族安排的镀金过程。她真正擅长什么?热爱什么?
她发现自己一片茫然。过去二十多年,她的人生轨迹早已被规划好,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被放置在预设好的展台上。如今,瓷器自己跳下了展台,虽然摔得生疼,却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选择”的重量与迷茫。
她打开酒店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浏览招聘网站,搜索与她的专业或兴趣可能相关的职位。从跨国集团的投资分析岗,到小型初创公司的战略策划,她投出了一份份精心修改却依然显得苍白的简历。很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回复,也大多在她表明身份后(她认为诚信是重新开始的基础),对方变得犹豫或直接婉拒。柳家的影响力,以及她近期带来的“麻烦”形象,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在主流职场之外。
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离开家族光环,她可能什么都不是。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却也激起了她骨子里从不曾真正显露的倔强。
在一次视频面试被对方委婉拒绝后,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猛地拉开了紧闭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着楼下熙熙攘攘、为生活奔波的人群。
他们或许没有她曾经的优渥,但他们拥有她此刻最渴望的东西——凭自身立足的底气,和掌控自己人生的真实感。
“没关系,”她对着窗外,轻声对自己说,仿佛在宣誓,“从头再来,没什么可怕的。”
她不再仅仅依赖于投递简历。她开始主动联系一些过去因欣赏她个人能力(而非家世)而有过交情的、并非核心圈层的朋友和前辈,坦诚自己的现状和寻求工作机会的意愿。回应者寥寥,但她没有气馁。
同时,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优势。除了所谓的商业知识,她还有哪些价值?她拥有极高的审美品位,对时尚、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她精通多国语言,拥有出色的社交和沟通能力(尽管她厌恶过去的虚伪应酬);她甚至……在独自旅行的日子里,学过一些摄影和插花。
或许,她不一定非要挤进那些传统的企业。她是否可以尝试一些更自由、更能发挥她特长的领域?比如,做一名独立的时尚买手?或者,利用自己的品味,经营一家小而美的买手店、画廊?虽然起步艰难,但至少是属于自己的天地。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荒芜的心田中悄然萌芽。
她拿出纸笔,开始笨拙地构思商业计划书。计算启动资金,分析潜在客户,寻找可能的供应商……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挑战,每一步都步履维艰,但她却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创造的活力。
她知道,前路漫漫,布满荆棘。家族的怨怼,李泽言的威胁,社会的舆论,生存的压力……每一项都足以将她压垮。但她更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那个华丽的牢笼,她宁死也不会再回去。
重新开始,意味着将过去的一切——荣耀、屈辱、依赖、光环——统统归零。意味着要以最卑微的姿态,去学习生存的技能,去面对未知的风雨,去重新定义自己的人生价值。
这注定是一条孤独而艰辛的路。
柳如烟看着镜中那个洗尽铅华、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的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失去了很多,几乎是一切。但她赢回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自我。
那么,就从这间小小的酒店套房开始,从这份稚嫩的商业计划书开始,从下一次不知结果的面试开始……一步,一步,走下去。
重新开始。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号,而是她用整个过去换来的一场豪赌,一次涅盘,一条注定坎坷却通往真正自由的、属于她柳如烟自己的路。天色已晚,她却觉得,属于自己的黎明,仿佛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