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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阳谷的清晨,冷冽又干净。阳光穿过隘口,像金色的纱幔铺在谷底。山涧水潺潺流过青石,汇入那汪不大的清潭,水清得能看见底下圆溜溜的鹅卵石。潭水边,几丛枯黄的芦苇在风里晃悠。

卫铮天没亮就起来了,跟头不知疲倦的豹子似的,把那道狭窄的隘口里里外外摸了个遍。

哪块石头能当掩体,哪段斜坡能滚落石,她心里门儿清。

这会儿,她正把最后一块松动的大石头推到隘口内侧一个隐蔽的凹处,擦了把汗,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

这地方,易守难攻,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李昭华也没闲着。她蹲在清潭边,用那本《救荒本草》当垫子,拿根烧黑的木炭头,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划拉。

她在盘算:谷里能开多少地?种什么能活?水潭能养点小鱼小虾不?那几间塌了半边的破屋子,哪间能先拾掇出来挡风遮雨?

满脑子都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扎下根。玄真道长给的药膏真管用,手心那火辣辣的疼消了大半。

破草棚里,欧冶明也醒了。

她靠坐在一堆还算干燥的茅草上,手腕裹着厚厚的布条,隐隐作痛,烫伤的手掌更是火烧火燎。但那双眼睛,不再是神机坊里的死寂。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这双缠满布条、像两个大粽子的手,又透过草棚的破洞,看向外面忙活的李昭华和卫铮,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颜料盒。茫然,疼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光亮。

李昭华一抬头,正好看见欧冶明醒了,眼神还直勾勾的。她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炭笔,快步走过去。

“醒了?手疼得厉害不?” 李昭华蹲下身,声音放得轻。

欧冶明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那双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眼神落在李昭华同样缠着布条的手掌上。那意思很明显:你的手,不也伤着?

李昭华咧嘴一笑,有点苦,又有点狠:“这点疼,算个屁!活着,比啥都强!”

这时卫铮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她个子高,往草棚门口一站,阳光都被挡了一半。她抱着胳膊,目光扫过李昭华,又落在欧冶明身上,像两把刷子,刷得人无所遁形。

“喂,新来的!” 卫铮开口,声音还是那么直,像石头砸地,“我叫卫铮,边军里混过,差点被狗官砍了脑袋,是这小丫头片子从鬼头刀底下把我薅出来的。”

她下巴朝李昭华一扬,“她叫李昭华,听着像个公子哥名儿,其实是个狠角儿!亲爹亲哥都不要她了,告示贴得满大街都是,赏银一百两要她的人头!”

她又看向欧冶明,“你呢?神机坊里锁着的‘鬼手’?听说你本事不小,能用破弩射死人?”

欧冶明被卫铮这直来直去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想缩手。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嗬嗬”声,太久没说话,像生了锈的机簧。她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才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欧……欧冶明……废……废人一个……”

“废人?” 卫铮嗤笑一声,上前一步,一把抓起欧冶明那只裹着布条的手腕(避开了伤口),动作有点粗鲁,但力道控制住了,“废人能用根破铁丝捅开锁?废人能抱着烧红的铁链硬生生拽断?废人能把一堆破烂眨眼间变成杀人的家伙?”

她盯着欧冶明的眼睛,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欧冶明瞳孔一缩,“别他爹的装怂!老娘最烦怂包!咱们仨,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个不是被这狗屁世道逼得没活路了?”

卫铮的话,像重锤,狠狠砸在欧冶明心上,也砸在李昭华心上。是啊,怂?装可怜?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屁用没有!

三人捣鼓没两天,初阳谷就热闹起来了。不是锣鼓喧天那种热闹,是带着一股子咬牙较劲、汗水和泥土味的热闹。

李昭华那“燎原之火”的念头,加上玄真道长暗中帮忙递消息,还真像火星子溅进了干草堆。栖霞山附近那些被官兵祸害、被豪强欺凌、活不下去又没地方去的妇孺,陆陆续续摸了过来。

有被抢了粮食、丈夫被打死的农妇,胳膊粗壮,眼神却怯生生的;有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粗使丫头,手上全是茧子,走路习惯性低着头;还有几个半大的丫头小子,饿得皮包骨,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受惊的小兽……林林总总,二三十号人,挤在谷底那几间勉强用树枝茅草糊弄起来的破棚子里。

看着这群人,卫铮抱着胳膊,眉头拧成了疙瘩,像看一堆不成器的废铁。

“就这?” 她扭头冲李昭华撇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旁边几个竖着耳朵的妇人听见,“一群扛锄头都费劲的,能顶啥用?真遇上官兵,还不够人家一刀砍的!”

这话刺耳,但李昭华没反驳。她知道卫铮的性子,直来直去,眼里揉不得沙子。

她看着谷里这群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畏缩的妇人,再看看远处隘口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也沉甸甸的。光有地方躲,不够!得有力气守住这地方!

“铮姐,” 李昭华声音平静,眼神却像淬了火的石头,“她们不是废铁,是被世道踩进泥里的种子。给点光,给点水,未必不能长成大树!咱们要的,不是现成的刀,是能锻造成刀的料子!这活儿,除了你这把开过刃的刀,谁干得了?”

这话挠到了卫铮的痒处。她这人,吃软不吃硬,更吃“激将”!让她带兵打仗可能差点火候,但操练新兵蛋子?那可是在边军底层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看家本事!

“行!” 卫铮把袖子一撸,露出结实的小臂,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谷里那些探头探脑的妇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明天!都他爹的给老娘早起!谁赖床,早饭喂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

卫铮像根标枪似的杵在清潭边的空地上,手里拎着根刚削好、光溜溜的硬木棍。

李昭华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默默看着。欧冶明手腕伤没好利索,裹着布条,也好奇地蹲在破草棚门口瞅。

“都站直了!腰杆子挺起来!地上有金子捡啊?脖子缩着像王八!” 卫铮的吼声像炸雷,在寂静的山谷里嗡嗡回响。

底下二十几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排得歪七扭八,像被霜打蔫了的庄稼。

几个年纪大的妇人被吼得一哆嗦,下意识想缩脖子,被卫铮瞪了一眼,又硬生生挺直了点,那姿势别提多别扭了。半大的孩子更是站没站相,东张西望。

“立——正!” 卫铮猛地一声暴喝,手里的木棍“啪”地一声敲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吓得前排一个瘦小的丫头“啊”地叫出声,差点坐地上。

“叫什么叫!” 卫铮眼一瞪,“记住!这就是口令!听见‘立正’,脚跟并拢!脚尖分开!膝盖绷直!腰挺胸抬!眼睛看前面!像根钉子一样给老娘钉在地上!”

她边说边做示范,动作干净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刀。然后她走到队伍里,开始一个个掰扯。

“你!脚!并拢!对!就这个缝!再大点能钻耗子了!”

“腰!挺起来!没吃饭啊?哦,确实没吃!没吃也给老娘挺着!”

“手!安分点!不是让你抓虱子!贴紧!对!就这样!”

“还有你!看哪呢?看前面!前面是你仇人!眼神要凶!要狠!像要咬死他!”

她手把手地教,木棍时不时点在人身上纠正姿势,力道不重,但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让人头皮发麻。

一个叫阿菊的农妇,三十多岁,力气不小,但习惯性佝偻着背。

卫铮走到她背后,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不算重,但声音响亮:“挺起来!你男人没了,脊梁骨也没了?给谁看呢?挺直了!天塌下来,也得顶着!”

阿菊被拍得一个趔趄,眼圈瞬间红了,不是委屈,是憋着一股劲!

她猛地吸了口气,把佝偻了十几年的腰杆子,硬生生挺了起来!虽然还有点僵硬,但那股子咬牙较劲的狠劲儿出来了!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立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有人腿肚子哆嗦,有人额头冒汗,但没人敢再缩着脖子。

整个山谷安静得只剩下卫铮的吼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连欧冶明都看呆了,忘了手腕的疼。

接着是“稍息”、“向左转”、“向右转”。每一次口令,都伴随着卫震耳欲聋的吼声和木棍敲击的脆响。

队列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左右不分、撞成一团,慢慢变得有模有样。

虽然动作还僵硬笨拙,但那股子散漫气儿,被硬生生拧掉了一大半!

“好!有点样子了!” 卫铮抹了把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虽然转瞬即逝。

她把木棍往地上一杵,“下面!练点真格的!格挡!”

她走到队伍前面,摆开一个架势:“看着!敌人一刀砍过来!躲不开怎么办?用这里!”

她猛地抬起左臂,小臂肌肉绷紧,横在额前,“硬挡!骨头比刀硬!死不了!总比脑袋开瓢强!”

“还有这里!” 她又侧身,用上臂外侧格挡,“挡开了,才有机会还手!记住!挨打不丢人!站着挨打才丢人!挡开了,活下来,才能干死他!”

她吼得唾沫横飞,动作大开大合,充满力量感。

底下的人看得眼睛发亮,尤其是那些被欺负惯了的妇人,仿佛第一次知道,原来挨打的时候,还能这样!

“来!两人一组!练格挡!没吃饭也给老娘使出吃奶的劲!练不好,中午没饭吃!” 卫铮吼道。

队伍立刻动了起来。起初还小心翼翼,你推我一下,我挡你一下,跟闹着玩似的。

卫铮拎着木棍在队伍里穿梭,看见敷衍的,上去就是一棍子敲在旁边的石头上,吓得人一激灵。

“没吃饱啊?用力!把她当抢你家粮食的狗官!”

“挡!手抬高点!你想让人砍脖子啊?”

“对!就这样!再来!挡开了就踹她下三路!别客气!”

在卫铮的吼声和木棍的“伴奏”下,格挡的练习越来越有模有样。沉闷的撞击声(手臂格挡手臂)、压抑的呼喝声在谷中回荡。

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裳,不少人手臂都撞青了,但没人喊疼,眼神反而越来越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儿!

李昭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卫铮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头狼,在队伍里咆哮、撕扯、重塑。

看着那些曾经麻木畏缩的面孔,在汗水和碰撞中,渐渐染上坚毅和血性。看着那歪歪扭扭的队列,一点点凝聚出雏形。

她走到谷口,那里竖着一根新砍下来的、胳膊粗的树干,顶端被削尖了。李昭华拿起一块烧黑的木炭,在树干光滑的一面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三个大字:

娘——子——军!

炭黑深刻,在晨曦中格外醒目。

卫铮正吼得嗓子冒烟,一回头看见那三个字,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还在咬牙对练的妇人们吼道:

“都他爹的给老娘加把劲!看见没?咱们的名字!娘子军!以后谁再敢欺负咱们,就报这个名号!用拳头告诉他们——”

“姑奶奶们——不是好惹的!”

吼声在山谷里激荡,惊起一群飞鸟。谷底清潭边,那些略显笨拙却无比认真的身影,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撞击声和呼喝声,更加响亮起来!

欧冶明蹲在草棚门口,听着这充满生机的喧嚣,看着远处树干上那三个炭黑大字,又低头看看自己缠满布条、隐隐作痛的手。

她伸出没受伤的右手食指,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充满力量感的机括图案轮廓。

嘴角,竟极其罕见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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