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谷里那根刻着“凤鸣玄甲”的木桩,像是有了魔力。
自从四司的架子搭起来,谷里那股子乱糟糟的躁动劲儿,就跟被捋顺毛的野马似的,一下子稳当了不少。
战训司的卫铮,这下可算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活阎王”。
天刚蒙蒙亮,她那能把死人吼醒的嗓门就准时炸响:
“都给老子爬起来!站直了!没吃饭?没吃饭也给老子站出吃人的劲儿!”
“出矛!软绵绵的给谁挠痒痒?对面是烧你房子的狗官!捅!往心窝子捅!”
谷中央的空地,成了卫教头的地狱操练场。
二十来个战兵(能打的妇人),穿着统一浆洗过的深褐色短打,人手一杆欧冶明新打磨好的铁矛,跟着卫铮的口令,刺!收!挡!
步伐虽然还有些凌乱,但那眼神,那吼声,已经透着一股子狠厉的劲儿。
阿菊是练得最狠的那个,像是要把之前受的窝囊气全撒出来,矛尖捅得呼呼带风。
匠作司那边,欧冶明带着几个手巧的妇人,围着几个新挖的大土坑(简易染缸)忙活。
坑里熬煮着暗红色的粘稠汁液,咕嘟咕嘟冒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略带辛辣的植物味道。旁边堆着成卷的深色粗布。
欧冶明手里拿着根长木棍,面无表情地搅动着染液,不时捻起一点,对着光仔细看颜色。
旁边几个妇人,有的负责添柴火,有的负责搅动另一口锅,个个脸上沾着烟灰,眼睛却亮晶晶的。
卫铮要的“红妆”,能不能成,就看这几锅了!
民政司的刘婶和青梧,成了谷里最忙的“管家婆”。那本用树皮纸钉成的简陋册子,已经被炭笔写得密密麻麻。
谁家几口人,谁擅长缝补,谁力气大能搬石头,谁以前在药铺帮过工认得几味草药……都记得清清楚楚。
缴获的粮食、盐巴、铜钱,分门别类藏好,支取多少,为啥支取,刘婶那小本本上记得门儿清。
几个半大孩子也被组织起来,跟着李昭华学认字,“人”、“女”、“山”、“水”、“凤”、“甲”……稚嫩的跟读声,成了谷里最让人心头熨帖的调调。
四根柱子撑起来,谷里运转得跟上了油的齿轮似的,效率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连带着,那股子心气儿也旺了!吃饱了,穿暖了点,操练得浑身是劲儿,人就有了盼头,脸上也多了笑容。
初阳谷,真像个家了。
可这家,眼瞅着就要被挤爆了!
也不知是凤鸣玄甲初阳谷大胜张屠户的消息长了翅膀,还是“玄甲红妆”那煞神名号太唬人,又或者是玄真道长在清微观那边有意无意地散出了点风声……总之,从那天起,通往初阳谷的崎岖山道上,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人影。
起初是一两个,后来是三五个,再后来是十几二十个地往这边涌!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惊恐,也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
来的大多是女人。
有被豪强逼得活不下去、带着孩子逃出来的农妇;
有主家被乱兵洗劫、趁乱跑出来的奴婢,脖子上还留着被铁链磨出的血痂;
有挑着破担子、在兵荒马乱里丢光了货、只剩下一条命的小商贩;
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破旧长衫、一看就是读过点书、却满脸郁愤的寒门男子,沉默地跟在人群后面。
“昭华姑娘!外面…外面又来了好多人!拖家带口的!” 放哨的妇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李昭华闻声赶到谷口。
只见狭窄的山道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足有上百号人!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像一群逃难的蚂蚁。
看到谷口那根刻着“凤鸣玄甲”的木桩,看到木桩下站着的、穿着统一深褐色短打、手持长矛的卫铮和几个战兵,人群一阵骚动,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渴望。
一个头发花白、背着个小包袱的老妇人,“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泥地里,老泪纵横:
“姑娘!行行好!收留收留我们吧!北边遭了兵灾,村子被屠了…就剩我们几个老骨头带着娃娃逃出来…听说…听说这里的娘子军…护着女人娃娃…”
她身后,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怯生生地探出头。
一个身材壮实、但脸上带着鞭痕的年轻妇人,拉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小女孩,扑到前面,声音嘶哑:
“俺男人被拉去当兵死了!婆家说俺克夫,要把俺卖了!俺带着闺女跑出来!
听说这里…这里的姐妹自己拿刀枪,能活命!俺有力气!能干活!能打仗!”
她眼神凶狠,像头护崽的母狼。
还有个穿着破旧绸裙、脸上沾满灰土、但眉眼依稀能看出清秀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
“我…我以前是城里王老爷家的婢女…识字…会记账…老爷家被乱兵抢了…我…我偷跑出来的…”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李昭华,又飞快地低下头。
那几个寒门男子站在人群后面,其中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清癯的儒生,朝着李昭华拱了拱手,声音带着苦涩和一丝期盼:
“这位…首领。我等皆是附近乡野寒士,薄有微名。奈何门阀倾轧,官府盘剥,活路断绝。
闻贵军初阳谷一战,以弱胜强,护佑妇孺,有古义士之风!特…特来相投!
虽手无缚鸡之力,然抄写文书、记录账目、或可效犬马之劳!”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绝望中透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脸,看着他们跋山涉水、衣衫褴褛地找到这里,李昭华心头沉甸甸的,又滚烫烫的。
她知道,这是信任,是托付,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凤鸣玄甲的名号,真的传出去了!真的有人信了!
“刘婶!青梧!” 李昭华的声音沉稳有力,“民政司,干活了!”
“登记造册!老弱妇孺优先安置!有手艺特长的,单独标注!”
“清点我们还有多少粮食!匀出一点,先熬几锅稀粥!让大家暖暖肚子!”
“欧姐姐!” 她又看向匠作司那边,“营地扩建,立刻动手!带人,伐木!搭棚子!地方不够,就往山壁里面凿!”
命令一条条下去。刘婶和青梧立刻带着几个识字的妇人(包括刚登记的那个会记账的婢女),搬出树皮纸册子和炭笔,在谷口摆开了摊子。
青梧扯着嗓子喊:“都别挤!排好队!一个一个来登记!名字!哪来的?几个人?会啥手艺?有伤的过来这边,先处理!”
欧冶明放下搅动染缸的木棍,招呼了几个力气大的妇人,扛着简陋的石斧和石锄(缴获的铁器优先武装战兵),直奔谷里适合砍树的林子。
搭棚子?凿山洞?这是她的活儿!
卫铮抱着胳膊,看着谷口黑压压的人群,又看看自己手下那二十来个战兵,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爹的…这么多人…眼瞅着粮食不够啃啊!”
她转头看向李昭华,眼神凶狠,“昭华,光靠省不行!得出去‘借粮’了!”
李昭华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新来的、眼中还带着惶恐的妇孺,声音低沉却坚定:
“粮食要‘借’,但规矩不能乱!卫铮,你的人,给我瞪大眼睛!
新来的,也要守咱们凤鸣玄甲的规矩!该操练的操练,该干活的干活!
偷奸耍滑、惹是生非的,你的军规,不是摆设!”
“放心!” 卫铮狞笑一声,拳头捏得咔吧响,
“进了这谷,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敢炸刺儿?老娘的矛头刚磨过!”
初阳谷,彻底沸腾了!
新搭起的简陋棚屋像蘑菇一样冒出来。
空地上支起了更多冒着热气的陶锅,稀粥的香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
孩子们多了起来,虽然瘦弱,但眼睛里有了神采,追着阿箐(玄真道长派来帮忙的小道童)认草药,或者跟着大点的孩子用树枝在沙地上学写字。
操练场上更热闹了。卫铮把新来的、看着有点力气的妇人,也编进了预备队,操练的吼声震天响。
阿菊成了小头目,正凶巴巴地纠正一个新来农妇的持矛姿势:“腰挺直!腿分开!抖啥抖?怕死就滚回去!”
匠作司的染坑边,蒸汽腾腾。欧冶明用木棍挑起一块刚染好、还在滴水的布头。
那颜色,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像凝固的血,又像烧透的炭!正是卫铮要的那个劲儿!
“成了!” 旁边一个帮忙的妇人惊喜地叫出来。
欧冶明没说话,只是把这块布头,用力按在了旁边一件叠放整齐的深褐色短打上。
暗红的布头,覆盖在褐色的衣服上,如同火焰点燃了木炭!
李昭华站在谷内一处稍高的石台上。夕阳的金辉洒满山谷。
下面,是炊烟袅袅,是操练的吼声,是孩子们的读书声,是欧冶明染缸里升腾的蒸汽,是刘婶青梧埋头登记的忙碌,是无数张或疲惫、或惶恐、但最终都带着一丝希望的新面孔……
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汇入这初阳谷。
凤鸣玄甲,这棵在血火中扎下根的小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汲取着养分,抽枝展叶,生机勃发!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火气、草药味、还有那新染布匹散发的奇特植物气息。
这是生机的味道。
也是…硝烟将起的味道。
卫铮说得对,这么多人,光靠省,是养不活的。
该出去,“借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