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正蹲在陶罐边,指尖探了比余温。
汤面早已不冒热气,但那股辣香还缠在鼻尖,像昨夜工地上此起彼伏的锄声,踏实得让人安心。
他刚想直起身,远处忽地炸开一阵骚动。
“来了!王三带人来了!”
“快跑!棍子都抄上了!”
村民四散奔逃,锅碗瓢盆撞得哐当响。
几个民夫连锄头都顾不上捡,鞋底扬起的尘土糊了一脸。
楚墨猛地从北段工地冲出,肩上扛着刚改好的铁镐,一脚踹翻挡路的独轮车,横身拦在主渠口。
周墨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怀里名册差点飞出去。
沈砚眼神一凛,没动。
他抬手按住欲往前冲的楚墨:“别硬来。”
又低声对周墨,“记下人数,衣裳、兵器样貌,一个不漏。要是有人动手打人,回头就是聚众斗殴,砍头的罪。”
周墨咬牙点头,袖中笔尖已在竹片上疾书。
三十多个家丁堵死渠口,木棍齐刷刷杵地,尘土腾起半人高。
中间那人穿绸衫、蹬官靴,满脸横肉,正是王三。
他一脚踹翻烧火用的铁盆,火星溅上干草堆,噼啪作响。
“谁敢修这渠!”
王三吼得脖子青筋暴起,“这是我爹当年一砖一石垒出来的!我家私产!动一指头,我打断他的腿!”
没人应声。
只有风卷着灰,在空荡的河床上打旋。
沈砚缓步上前,脚步不急不慢,走到距王三五步远才停。
“王员外。”
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躁动,“你说这渠是你家的?可这水从官山发源,流经七村八寨,郡府水利图册里白纸黑字写着‘新安官渠’。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请你去县衙查档,带上你这帮拿棍子的兄弟也行,咱们当面核对。”
王三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县令不骂不闹,开口就要“查档”。
他眼神闪了闪,随即冷笑:“查档?你算什么东西!我姐夫是郡守!这县里谁说了算,你心里没数?”
沈砚不接这话,转身面向四周瑟缩的村民,朗声道:“昨晚上,谁家儿子喝上了辣汤?谁家媳妇托人捎话,说挣够工分就能成亲?今天你们看看——”
他抬手指向灶台旁那口冷掉的陶罐,“锅凉了,心也凉了。明天没人煮汤,后天麦田干裂,秋收颗粒无收,你们的孩子又要饿着肚子逃荒!”
人群静了几息。
忽然,李老根拄着拐杖走出来,站到沈砚身侧。
“修!”
老头嗓门沙哑却有力,“这渠是大家伙儿自己要修的!不是县令逼我们!我们不想再吃树皮,不想看娃拉肚子活活疼死!”
“修!”
“修!”
“大人说得对!不能退!”
呼声渐起,十几个壮汉陆续站了出来,手里攥着锄头,虽然手在抖,但脚没后退。
王三脸色变了。
他带来的家丁也有些动摇,互相交换了眼神。
沈砚趁势上前一步,语气依旧平稳:“王员外,你若有异议,尽可递状子到县衙,或请郡府派员勘验水权。但在官府裁决之前,阻挠民生工程,就是犯法。我身为县令,有权暂扣械具,以保施工安全。”
他一挥手。
“来人,收走他们三人手里的粗棍。登记造册,明日送还。”
楚墨立刻带五个民夫上前,动作干脆利落。
三个家丁刚想反抗,楚墨一把夺过棍子,反手砸在地上,“咔”地一声断成两截。
“再拿,就不是断棍这么简单了。”他盯着对方,眼神如刀。
王三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敢真下令动手。
他知道,真打出人命,沈砚当场就能报郡府抓他,到时候别说姐夫保不住他,怕是连地契都要被抄。
“好!好!你狠!”
他指着沈砚,“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说完,一甩袖子,带着家丁悻悻撤离。
临走前还狠狠踢翻一口陶罐,罐子滚出几丈远,磕在石头上裂了缝。
尘土渐落。
沈砚没看那碎罐,只望着王三一行远去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人消失在村道拐角。
他转过身,工地一片狼藉。
锅倒了,柴散了,但人还在。
李老根默默弯腰,把锄头一支支捡起来,排好。
几个民夫低头收拾残局,有人悄悄把断棍藏进草堆。
楚墨走过来,低声道:“下次他们带刀呢?”
“那就不是收棍的事了。”
沈砚眯眼,“是报郡府‘私蓄武装、抗政乱民’的大罪。”
周墨收好名册,凑近提醒:“大人,王三背后是赵承业。他这一闹,怕是要去告状。咱们得防着他颠倒黑白。”
沈砚冷笑:“他去告啊。我这儿有证人、有记录、有律法依据。他拿什么告?拿‘我想霸水’当理由?”
他顿了顿,忽然问:“徽墨酥还有多少?”
周墨一怔:“库房剩三匣,都是上等松烟做的,原打算……”
“备一匣。”
沈砚拍了拍身上尘土,“我要去会会这位‘渠主’。”
周墨急了:“您还要登门?他刚带人砸场子,您这就上门送礼?传出去岂不让人笑县令怕他?”
“笑?”
沈砚咧嘴,“他笑得出来才怪。我是去讲理的,不是去求饶的。他敢砸锅,我就端点心上门。让他知道,什么叫‘明着来’。”
他抬脚就走,步伐沉稳。
路过灶台时,顺手拎起那坛老赵熬的辣油。
“顺便。”
他晃了晃坛子,“带点汤底。听说王三家的厨子,一辈子没尝过什么叫‘红油翻滚’。”
楚墨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动。
半晌,低声对身旁民夫道:“加紧行动,今晚多做二十把加厚镐头。明天,不只是清淤,还得挖深渠基。”
周墨站在原地,望着沈砚远去的身影,忽地从袖中抽出一片新竹简,快速刻下几字:
“县令赴王宅,携酥带油,未带兵卒。”
刻完,他将竹片仔细收好,喃喃一句:
“这哪是去谈事……这是去打脸。”
沈砚走出工地,踏上通往王庄的黄土道。
身后,李老根重新敲响开工锣。
一声,两声,越来越密。
老赵掀开另一口陶罐盖子,舀起一勺浓汤,缓缓倒入碗中。
汤面晃了晃,映出头顶裂开一丝蓝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