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国师职司的旨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京城炸开。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议论这场突如其来的朝堂巨震。
有人拍手称快,认为玄亲王为民除害,肃清朝纲;有人忧心忡忡,觉得王爷手段过于酷烈,恐非国家之福;更有人暗中揣测,这背后是否预示着更深层的权力洗牌。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玄亲王府,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夜玄闭门谢客,除了每日必要的上朝,几乎足不出户。他在王府的书房里,或翻阅古籍,或批阅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仿佛江南的雷霆手段和朝堂的凌厉反击都与他无关,彻底沉浸于一种近乎蛰伏的状态。
琉璃安静地陪在他身边,研磨铺纸,添茶倒水。她能感觉到,主子并非真正的平静。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将所有的锋芒与力量都内敛到极致的状态。他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积蓄。
这种平静,持续了不到十日。
这日朝会,气氛依旧微妙。国师一党的官员明显收敛了许多,但看向夜玄和林清砚的目光,却带着隐晦的怨毒。
就在朝会即将结束时,承天帝忽然放下手中的一份奏章,目光扫过下方百官,最后落在了夜玄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南一案,牵连甚广,国师府确有失察之过,朕已令其闭门思过,三司会审。”他先是肯定了之前的处置,随即话锋一转,“然,玄亲王夜玄,奉旨查案期间,行事果决,固有其功,然亦有过。”
来了。夜玄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躬身:“臣弟聆听皇兄教诲。”
承天帝缓缓道:“你未经三司,擅杀官员,虽事急从权,然终究有违朝廷法度。抄没家产,牵连过广,亦使得江南官场人心惶惶,商路一度阻滞。此乃你行事过激之过。”
他语气并不严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众人心坎上。这是在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玄亲王虽有功,但过错也不小,皇帝并未一味偏袒。
“臣弟知错,愿领责罚。”夜玄从善如流。
承天帝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在你一心为公,且江南积弊得以清除,功过相抵,此次便不予追究。”
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听起来是宽宏大量,实则轻飘飘地将夜玄泼天的大功抹去,还顺手给他扣上了一顶“行事过激”的帽子。
“谢皇兄宽宥。”夜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承天帝目光又转向林清砚等人:“尔等御史,风闻奏事,纠察百官,本是职责所在。然,弹劾重臣,亦需谨慎,需知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此次之事,下不为例。”
这番话,更是各打五十大板,既肯定了御史的职权,又暗含警告,让他们不要被人当枪使,或者说,不要过于紧跟玄亲王。
林清砚等人也只能躬身领命:“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大案,就在皇帝这番看似公允、实则处处透着平衡与敲打的“和稀泥”中,被轻轻揭过。
国师被暂时剥夺了权柄,但并未伤及根本。
夜玄立下大功,却被扣上“过激”之名,功过相抵。
御史言官被警告要“谨慎”。
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处置”,皇帝的权威得到了维护,朝局的“平衡”也得以暂时维持。
然而,退朝之后,每一位走出金銮殿的官员,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霾。陛下这看似不偏不倚的处理,实则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帝王心术。
他既要借助玄亲王这把利刃清除积弊、打压国师,又要时刻提防这把刀太过锋利,反伤自身。于是,在用完之后,便要适时地敲打一番,磨去其过于锐利的锋芒。
玄亲王……他会甘心被如此“敲打”吗?
夜玄随着人流走出宫门,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皇帝的处置,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那位皇兄,最擅长的便是这等权衡之术。
“王爷。”林清砚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陛下此举……”
“意料之中。”夜玄打断他,声音平淡,“林大人不必介怀。江南之事,能到此地步,已属不易。”
林清砚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暗叹。他这位王爷,心思是愈发深沉了。
“只是,经此一事,国师府与我们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林清砚提醒道。
“本王知道。”夜玄脚步未停,“他们不动则已,若动……便是自寻死路。”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却让林清砚心中一凛。
回到王府,夜玄径直去了书房。
琉璃早已备好了温茶。她看着夜玄脱下朝服,换上常服,动作不疾不徐,与往常并无二致,但她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之前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
“主子,陛下今日……”她轻声开口。
“敲打而已。”夜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庭院中那株开始抽出新芽的老树上,“他需要本王这把刀,又怕被刀所伤。所以,在用完之后,总要套上个鞘,或者……敲打几下,以示掌控。”
他的分析冷静得近乎残酷,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主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夜玄放下茶杯,眸色深沉,“等他们先动。”
他看向琉璃,忽然问道:“‘蛛网’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琉璃神色一肃,回道:“根据各地线报,国师府虽表面沉寂,但暗地里与一些军中将领、地方督抚的往来似乎更加频繁。另外……我们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回报,近日陛下似乎频繁召见钦天监正,询问星象之事。”
“星象?”夜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何时也开始信这个了?”他沉吟片刻,“继续盯着,尤其是军中动向和……宫里。”
“是。”
琉璃领命,正要退下,夜玄却叫住了她。
“琉璃。”
“主子还有何吩咐?”
夜玄看着她,目光复杂,良久,才缓缓道:“京城……要起风了。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说“保护好我”,而是让她保护好自己。
琉璃心头巨震,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重的……托付。
她明白了。主子预感到的风暴,恐怕远超她的想象。他是在为她安排后路。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挺直脊背,声音坚定如铁:
“属下在,主子在。风浪再大,琉璃亦与主子同舟共济,生死不弃!”
夜玄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暖石,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心照不宣。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乌云汇聚,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帝心难测,暗流汹涌。
这京城的平静,已然维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