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清砚,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夕阳带着一种无力的暖意,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权力场中的暗流涌动,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间书房之外。夜玄独自静坐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热的边缘,脑海中却并非在思虑方才与林清砚的交锋,而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王府深处,那个安静的院落。
自凯旋回京后,他忙于应对各种明枪暗箭,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见面,也大多是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寥寥数语,关切却克制,维持着表面上的主仆之仪。
但有些东西,早已不同了。
那份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生死相托,那份在病榻前无法掩饰的恐慌与眷恋,如同最深沉的烙印,刻在了彼此的灵魂里,无法磨灭,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纯粹的主仆关系。
他起身,没有唤随从,独自一人,踏着渐沉的暮色,向后院走去。
琉璃所居的“静心苑”,位于王府最为幽静的一角。这里原本是招待重要女客的院落,景致清雅,陈设却不失华贵。夜玄在回京前,便已下令将此院拨给琉璃养伤,一应供给皆是最高规格。
院门外有亲卫值守,见到夜玄,无声地躬身行礼。夜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通报,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院内,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枝头已然结了些许细小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一池残荷早已收拾干净,池水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显得格外静谧。
正房的窗户开着半扇,可以看到里面烛火已然点亮,晕染出一片温暖的橘光。
夜玄放轻脚步,走到窗边。
只见琉璃并未卧床,而是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外罩一件浅青色绣缠枝莲纹的比甲,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她手中拿着一卷书,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微微侧头,望着窗外那株含苞的老梅,似乎在出神。
她的脸色比起刚回京时红润了不少,但依旧带着伤后初愈的清瘦,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恬静的侧影,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却也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时刻保持着影卫的警觉,甚至没有立刻察觉到窗外有人。
夜玄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她。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警惕、浴血搏杀的利刃,只是一个在安宁环境中静静养伤、会对着梅花出神的寻常女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如同温水流过心田,冲淡了朝堂带来的烦闷与冷厉。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琉璃终于有所察觉,猛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琉璃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行礼:“主……”
“不必起身。”夜玄已推门而入,声音自然而温和,打断了她的话。他走到榻前,很自然地坐在了她对面的绣墩上,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在看什么书?”
他的语气寻常得仿佛只是日常闲谈,没有王爷的威严,也没有刻意营造的暧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本该如此的亲近。
琉璃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跳有些失序。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是……一本杂记,闲来无事翻翻。”
夜玄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她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子:“伤势恢复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主子关心,已无大碍,只是内力恢复尚需时日。”琉璃的回答依旧恭谨,但那份刻意的疏离,在他如此自然的亲近下,似乎有些难以维持。
“嗯,不急,慢慢调养。”夜玄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额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新生的淡粉色疤痕——那是那夜刺客留下的痕迹之一。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怜惜的暖意。
琉璃的身体瞬间僵硬,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指尖的触感温热而真实,与她记忆中冰冷的主子截然不同。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龙涎香的气息。
她没有躲闪,只是耳根不受控制地悄悄泛红。
“这疤……”夜玄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不妨事的。”琉璃飞快地接口,声音低若蚊蚋。
夜玄收回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刚才那个亲昵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他转而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还未。”琉璃老实回答。因着养伤,她的饮食都由小厨房单独准备,时间比王府正餐要稍晚一些。
“正好,本王也还未用。”夜玄十分自然地说道,“让人传膳吧,本王在此陪你用一些。”
琉璃怔住,抬头看他,眼中满是错愕。王爷……要在这里,与她一同用膳?这于礼不合!
夜玄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惊讶,已自顾自地对外面吩咐道:“传膳到静心苑。”
守在院外的侍女低声应下,匆匆去准备。
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琉璃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页,心乱如麻。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晚膳很快被送来,皆是清淡滋补的菜品,适合伤者食用。侍女们布好菜,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并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夜玄拿起玉箸,很自然地夹了一块清蒸的鲈鱼肉,放入琉璃面前的碟子里。“多吃些,你太瘦了。”
琉璃看着碟中那块雪白的鱼肉,心中五味杂陈。她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夜玄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也随意用了些,期间偶尔会问几句她日常起居的琐事,语气平淡自然。
这顿饭,吃得安静却并不尴尬。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馨而亲昵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没有过多的言语,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用过膳,侍女进来撤去残席,奉上清茶。
夜玄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坐回绣墩上,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
“朝中之事,你不必忧心。”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安心在此养伤便是。”
琉璃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那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一直熨帖到心里。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他面对的压力,知道他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惊心。但他却对她说“不必忧心”。
这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的宣告。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只有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的光晕。
夜玄又坐了片刻,直到杯中茶凉,才起身。
“时辰不早,你早些休息。”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下人,或者……让人来告诉本王。”
“是。”琉璃起身,垂首应道。
夜玄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却带不走满室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以及那份已然变质、再也回不去的温情。
琉璃独自站在房中,许久未动。她抬手,轻轻抚过额角那道被他指尖触碰过的疤痕,心中一片纷乱,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宁。
王府深深,隔绝了外间的风雪。
而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注定要破土而生,再难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