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邺城表面平静无波,暗中的争斗却日趋激烈。
曹植诗才绝艳,曹操向来爱其诗才。
依杨修之计,每过三五日,曹植便有一首新作递至曹操案几。
近日“春狩”归来,曹植便又送来一首新诗《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妙啊!”
曹操书房内,昏黄烛火摇曳,映得案上诗笺字迹忽明忽暗。
他捻着胡须低声吟诵,“……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兴致正浓时,帐帘被轻掀,一名仆从端着描金食盒躬身而入。
“此乃何物?”曹操缓缓抬头,声音沉厚,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仆从不敢耽搁,快步上前将食盒置于案边,屈膝答道:“禀丞相,是一合酥,乃丕公子差人连夜送来。”
他指尖微颤地掀开盒盖,续道:“来人说,这酥酪的做法是丕公子从胡人处习得,全程亲自在厨房监督炮制,特意送来给丞相解闷。”
曹操听罢,唇边漾开一丝浅笑:“嗯,子桓倒是有心。”
“丞相所言极是!”仆从见状,忙谄媚附和,“丕公子向来仁孝持重,不愧是大王之后,乃才德无双的挚诚君子啊。”
曹操不置可否,只是拈起一块酥酪送入口中,甜润奶香漫开。
仆从退下后,曹操目光落在案上食盒上,忽然眸光一动,拿起案边狼毫,蘸了浓墨,在食盒盖上提笔写下三字:一合酥。
随后将食盒放在花园厅中案几,这才微笑离去。
次日,杨修与曹植、丁仪相约在花园厅内饮宴,抬眼便见案上摆着一食盒,盖上有书“一合酥”。
杨修叫来仆从询问,得知是曹操所留,心中暗喜。
他遂揭开盒盖,见其中酥点色泽诱人、香气扑鼻,取了一块品尝,只觉酥脆香甜,确是美味。
“公子,正礼(丁仪字),此酥味道甚美,快来尝尝。”杨修邀二人道。
曹植迟疑道:“此乃父王之物,怎好擅自食用?”
杨修素来机敏,又深谙曹操心思,见状不由莞尔,转而问道:“其滋味如何?”
曹植本就不羁,经不住奶香味诱惑,浅尝一口,连连赞道:“甘美异常。”
杨修哈哈大笑,继续邀请丁仪同食。
丁仪起初摆手推辞,可架不住二人再三相邀,终究还是加入了同食之列。
不久后,案上那一盒酥点便被三人分食殆尽。
美食入腹,友人在侧,曹植诗兴勃发,端起酒爵吟唱道:“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他一边吟唱,一边抬手邀舞。
杨修听得兴起,当即拊掌应和,起身与他对舞,袍袖翻飞间尽是洒脱。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随着二人舞得愈发酣畅,气氛逐渐热络。
丁仪见两人频频相邀,眼中迟疑渐消,终是含笑起身,旋身加入共舞之列。
三人或踏歌旋步,或挥袖击节,诗声、笑语、舞步交织,尽显建安风流。
然而正当酣畅之际,一道沉厉的声音骤然打断:“汝等在此作甚!?”
曹植心头一凛,抬眼便见曹操不知何时已然立于厅前。
他深知父亲虽喜自己诗才,却素来不喜他放浪形骸,如今被抓个正着,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曹操黑着脸走近,目光扫过空荡的食盒,眉头微蹙,心中似被针扎了一下,指着食盒沉声问道:“何人所为?”
“父王,是孩儿一时贪嘴。”曹植赶忙躬身认错。
曹操点头,正要开口。
杨修却上前一步道:“魏王,不关公子之事,实乃奉大王之命。”
“噢?此话怎讲?”曹操眸光微沉。
杨修拿起食盒盖子,指着“一合酥”三字问道:“此是否乃大王所题?”
“是又如何?”
“大王之意,乃‘一人一口酥’!”杨修比划着拆解字形,自信道,“我等岂敢违抗王命,实是依令而行。”
曹操面色微僵,旋即强笑道:“德祖妙解,令人佩服。哈哈哈……”
“大王过奖。”杨修拱手谢赞。
一旁的丁仪却频频偷觑曹操神色,见他眼底并无笑意,心中莫名发寒。
“你二人如无公务,便先退去。”曹操挥了挥手。
待杨修、丁仪走远,他看着侍立一旁的曹植,胸中火气无处发泄,半晌才沉声道:“以后不可与此二人来往。”
曹植正欲反驳,见父亲脸色阴沉得吓人,到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得躬身应道:“孩儿遵命!”
建业。
孙权轻车简从来到鲁肃府邸。
刚踏入内室,便见榻上之人瘦得脱了形。
往日沉稳挺拔的身形如今只剩一把骨头,面色蜡黄如纸,连呼吸都带着浅促的喘息。
孙权心中猛地一沉,喉头发紧,往日种种瞬间涌上心头。
建安五年,大哥孙策猝然离世,江东基业风雨飘摇,内外诸将人心浮动。
周瑜引荐鲁肃来见,彼时鲁肃意气风发。
一句“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鼎足江东以观天下”,让茫然无措的他骤然定心,当即引为心腹知己。
赤壁之战时,曹操八十万大军压境,周瑜不在,朝堂上主降之声此起彼伏,连张昭等老臣都劝他归降,唯有鲁肃挺身而出。
鲁肃直言:我们降曹,仍可封侯拜将,换个主公罢了;主公你若降曹,不过一乘之车、一爵之位,再无江东基业,何谈争霸天下?”
正是这番话,坚定了他抗曹的决心,才有了后来联军破曹的千古功业。
这些年,联刘抗曹的盟约是他奔走维系,赤壁战后联姻刘铭稳固江东局势。
修建建业作为根基是他督办,合肥之战屡屡稳住后方、调和诸将也是他……
若没有鲁肃,江东未必能有今日的安稳局面,他孙权也难成一方霸业。
孙权快步走到榻前坐下,小心翼翼握住鲁肃干枯冰冷的双手,指腹摩挲着对方凸起的骨节。
自去年伊始,鲁肃的身体莫名变差,虽有大夫一直为其医治,但是却收效甚微。
孙权声音带着难掩的痛苦:“子敬,你可要保重身体啊!江东不能没有你,孤也不能没有你!”
鲁肃勉力睁开眼,目光浑浊却仍带着几分往日的赤诚。
他气息微弱地答道:“主公……肃这病,缠绵日久,怕是……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