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将黄沙堡东侧那片白杨林的影子投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土路上,拉得细长。
林边空地,三支伪装成寻常商队的小队已准备就绪,驮马低声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上的薄霜。气氛沉默而紧绷,远行的忐忑与重任在肩的沉甸,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李叔站在队伍最前方,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外罩挡风的羊皮坎肩,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沉稳。他目光缓缓扫过整装待发的众人,最后落在身旁一个略显单薄的年轻身影上。
那是卫鑫眸。
不过弱冠之年,身量未足,穿着合身的青色劲装,腰间挎着一柄看似寻常的雁翎刀。他面容尚带几分少年人的清秀,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淬炼过的精钢,沉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包括身边这位被总旗委以重任的老者。他站姿并不如何挺括,却自有一种内敛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力量感。
任命卫鑫眸为南下副手,是昨夜冷啸在最后时刻做出的决定,并未与众人商议。当冷啸在出发前的最后一次核心碰头中,平静地宣布此事时,连李叔那万年不变的脸上,都极快地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
岳老三当时就瓮声瓮气地提出了质疑:“总旗,鑫眸这小子是块好料,俺知道,可这也太年轻了!南边那潭浑水,他趟得明白吗?不如让张嵩或者王沄跟着李叔,好歹老成些!”
贺凛冬也微微蹙眉,他欣赏卫鑫眸的机敏和潜力,此子在之前堡内整训、处理流民纠纷等事上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手段,但此次南下,毕竟非同小可。
冷啸并未直接反驳,只是看向李叔:“李叔以为如何?”
李叔沉默片刻,浑浊的目光在卫鑫眸身上停留了数息,缓缓道:“老朽需要一双看得清暗流的眼睛,也需要一把能在规矩之外,斩开乱麻的快刀。”
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几人都听明白了。李叔自己擅长稳扎稳打,循规蹈矩,于人情世故、旧例门道洞若观火,这是他的长处。但南下开拓,必然遇到许多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和瞬息万变的险局,需要一种更灵活、更锐利、甚至更不择手段的应变能力。而这,正是卫鑫眸在过去一些“特殊”任务中,隐隐展现出的特质。
冷啸点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卫鑫眸:“鑫眸,此行你为副,一切行动,皆需听从李叔号令,不可擅专。你的职责,是辅佐李叔,查漏补缺,应对突发之变。遇事,多看,多听,多想,但动手之前,必须请示。你可能做到?”
卫鑫眸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清越而稳定,没有丝毫年轻人的浮躁:“属下明白。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李叔,确保此行顺利,不负总旗重托!”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保证,只有清晰的责任认知和简洁的承诺,这让冷啸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此刻,站在即将出发的队伍前,冷啸最后叮嘱:“李叔掌总,鑫眸辅之。一应大小事务,李叔决断。若遇急难,你二人需同心协力,互为倚仗。”他特别看了卫鑫眸一眼,“多看多学,李叔的经验,是你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是!”卫鑫眸再次躬身。
李叔也微微颔首:“总旗放心,老朽省得。”
冷啸不再多言,挥手示意。
李叔深吸一口气,翻身上了一匹看起来同样不怎么起眼的驮马,沉声道:“出发!”
三支小队,如同溪流汇入干涸的河床,沿着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没入戈壁晨雾之中。卫鑫眸策马紧随在李叔侧后方半个马身的位置,既不僭越,又能随时策应。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土丘和枯草丛,右手始终虚按在刀柄之上,那姿态,像极了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幼豹。
李叔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年轻人,心中那份因冷啸独断而起的些许芥蒂,稍稍淡去。这年轻人,沉得住气,也绷得起弦,确实是块需要精心打磨的璞玉。他放缓马速,与卫鑫眸并行,开始低声交代第一段路程要注意的事项,包括即将抵达的第一个补给点的情况,可能遇到的盘查关卡,以及如何应对。
卫鑫眸凝神静听,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不仅听了,更在飞速地思考和理解。李叔心中暗暗点头。
队伍昼伏夜出,尽量避开官道和大城镇,专走商队惯行的偏僻小路。几日下来,卫鑫眸的敏锐和执行力便展现无遗。他总能提前发现前方地形可能存在的风险,安排人手探查;在短暂的休整时,他能迅速组织人手轮流警戒、喂养马匹,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在一次遇到小股地痞试图讹诈时,他未等对方靠近形成合围,便已指挥两名护卫悄无声息地占据有利位置,眼神冰冷地盯住那几个为首者,那股隐而不发的狠戾煞气,竟让对方心生怯意,讪讪退去。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拔刀,也没有让李叔费心开口。
李叔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对冷啸的眼光又信服了几分。这卫鑫眸,确实是他这块老成持重的“压舱石”旁边,最合适的那把“开山刀”。
这日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篝火燃起,架上的铁锅里煮着混了肉干的糊糊。李叔将卫鑫眸叫到身边,摊开那份简陋的南下路线图。
“再过三日,便可抵达西安府地界。我们在那里有个远亲经营的小镖局,可以落脚,也能打探些消息。”李叔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这里是第一个关键节点。西安府不比边塞,龙蛇混杂,官、商、匪,界限模糊,行事需更加谨慎。”
卫鑫眸目光专注地随着李叔的手指移动,问道:“李叔,西安府的皮毛行情,与我们之前预估的可有出入?接手货物的买家,是只用银钱交易,还是可能以货易货?若遇官府盘查,我们这批货的‘路引’和‘勘合’(货物通行证明)是否齐备,有无漏洞?”
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不仅关乎安全,更触及了此行的核心——如何将货物顺利变现。李叔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耐心地一一解答,并补充了一些他年轻时在西安府当差时了解的、台面下的规矩和几个需要特别注意的衙门人物。
“到了地方,与买家接洽,你来负责初步接触。”李叔忽然道,“摸摸他们的底细,看看胃口有多大,胃口后面站着谁。”
这是第一次将如此重要的具体事务交给卫鑫眸。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他抱拳沉声道:“属下领命!定会小心行事。”
李叔看着他,缓缓道:“记住,在南边,很多时候,杀人不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让人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或者,让他们觉得不掏钱会损失更大,才是本事。”
卫鑫眸若有所思,重重点头。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李叔靠在行李上闭目养神,卫鑫眸则拿着一个小本子和炭笔,借着火光,快速记录着今日的见闻和李叔的教诲,偶尔停下笔,望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一老一少,一稳一锐,在这荒郊野外的篝火旁,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组合。南下的征途才刚刚开始,而他们的磨合与互补,也在这漫漫长夜中,悄然进行。前路未知的风险,或许正需要这样一对看似迥异,却又莫名契合的搭档去共同面对。卫鑫眸合上本子,目光掠过李叔沉静的睡颜,最终投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代表着机遇与危险的无尽荒野,唇角微微抿起一个坚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