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卫城的喧嚣被厚重的城门隔绝在外,副将衙署的书房里,赵奎刚送走一位来自西路的信使。他背着手在铺着西域地毯的房间里踱步,官靴踏在绵密的织纹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黄沙堡……冷啸天……”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门外传来亲兵恭敬的声音:“将军,刘把总求见。”
“让他进来。”
一个穿着半旧锁子甲的武官快步走进,抱拳行礼后压低声音:“将军,查清楚了。黄沙堡这几个月确实收成不错,新垦了不少地,还弄出种桑葚酒,过往商队偶尔会换些。”
赵奎冷哼一声:“倒是小瞧了这泥腿子。”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荒凉的戈壁,“他以为种点粮食就能安身立命?边塞的沙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刘把总凑近一步:“属下还听说,冷啸天最近在暗中搜集南边的消息,似乎……有南下的打算。”
“南下?”赵奎猛地转身,眼中精光一闪,“他一个边堡总旗,想南下做什么?”
“这个……还不清楚。但咱们安插在堡外驿站的兄弟说,黄沙堡最近采购了一批上好的北地皮毛和药材,数量不小,不像自用。”
赵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窗棂,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好啊,想南下?本将就帮他一把。”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信纸,笔走龙蛇:
“沙蝎:黄沙堡有商队不日南下,货值颇丰。尔等可于黑风峡设伏,务必人货两清,不留活口。得手后,老规矩,七成归你。赵。”
他将信纸折叠封好,递给刘把总:“找可靠的人,快马送去。记住,要万无一失。”
“属下明白!”
待刘把总退下,赵奎负手而立,望着墙上那幅边塞防务图,目光落在黄沙堡那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冷啸天啊冷啸天,边塞的沙子能吃人,南下的路……更不好走。”
而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黄沙堡,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夕阳将堡墙的影子拉得很长,校场上,岳老三正带着一队精壮的士卒操练。不同于往日的军阵演练,今日的训练格外特别——他们在练习如何伪装成商队护卫,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应对盘查,如何在市井中与人讨价还价......
“腰杆挺那么直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当兵的?”岳老三一脚踢在一个年轻士卒的腿弯处,“放松点,对,就像老子上次带你们去镇上喝酒那样!”
那士卒龇牙咧嘴地调整着姿态,引得旁边几个同伴窃笑。
贺凛冬站在堡墙上,看着校场上这奇特的一幕,眉头微蹙。他转身走向内堡,在仓库区找到了正在清点货物的张嵩和王沄。
“皮毛八十张,药材十五箱,都检查过了,成色上等。”张嵩抹了把汗,将清单递给贺凛冬,“按总旗吩咐,分三批采购,应该没引起注意。”
王沄补充道:“桑椹酒也准备了二十坛,都用旧坛子装着,看起来跟寻常村酿没两样。”
贺凛冬仔细查看着清单,头也不抬地问:“李叔呢?”
“在屋里准备行装。”张嵩压低声音,“说真的,凛冬,让李叔去……能行吗?这一路可不比在堡里。”
贺凛冬终于从清单上抬起头,目光深邃:“总旗既然选了李叔,自有道理。”
而此时,被众人议论的李叔,正坐在自己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就着油灯仔细检查着行装。
他先拿起一件半旧的羊皮袄,手指在领口内侧细细摩挲——那里被他巧妙地缝进了一层薄薄的金叶子。接着检查那双特制的厚底布鞋,鞋底夹层里藏着几片打磨得极薄的金片。最后,他拿起那根随身多年的枣木手杖,轻轻旋开杖头,露出中空的杖身,里面塞满了卷成小卷的银票。
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样物品都暗藏玄机。李叔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不是在准备一趟生死未卜的远行,而只是日常的例行公事。
“李叔。”冷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叔起身开门,将冷啸让进屋内。
冷啸的目光在摊开的行装上扫过,微微颔首:“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李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按总旗吩咐,分三路走。我带着主要资金走西路,张嵩带一队人走东路,王沄押送货物走中路。每队十人,都是好手。”
冷啸在炕沿坐下,夜色透过小窗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这一去,山高路远,危机四伏。李叔可知我最担心什么?”
李叔慢条斯理地卷着一袋旱烟:“担心老朽守不住这份家业,还是担心老朽……有去无回?”
冷啸摇头:“我担心的是,南边那些人,不会轻易让我们这北来的小卒子分一杯羹。”
“总旗放心。”李叔划亮火折,点燃烟袋,深吸一口,“老朽在江南当过十年差,知道那里的水有多深,也知道该怎么蹚过去。”
烟雾缭绕中,李叔那双总是半阖的眼睛微微睁开,里面闪过的精光让冷啸都暗自心惊。
“三十年前,我在扬州府当捕头时,结识过几个人。”李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色,“虽然这些年断了联系,但总归是条路子。”
冷啸深深看了李叔一眼:“如此说来,我果然没有选错人。”
“人选是没错,但路……”李叔敲了敲烟袋,“得一步一步走。第一批店铺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惹眼,太小了不值当。酒楼最好,三教九流,消息灵通。”
“这些都由李叔权衡。”冷啸从怀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铜符,“这是信物,见符如见我。南边一切事宜,李叔可全权处置。”
李叔接过铜符,在手中掂了掂,忽然问:“若是事急从权,需要动用备用金呢?”
“那就动用。”冷啸回答得毫不犹豫,“钱财是死物,人是活的。只要人在,路子就能走通。”
李叔将铜符仔细收进贴身的口袋,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他自己绘制的大明疆域草图。他的手指从黄沙堡出发,缓缓向南移动,在几个关键节点稍作停留。
“第一站,西安府。那里有我们一个远房亲戚开的小镖局,可以落脚。”
“第二站,襄阳城。那里的皮毛商人我认识几个,能把第一批货出手。”
“第三站,扬州府……”李叔的手指停在江南水乡的位置,“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冷啸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他知道,李叔这份沉稳老练,正是南下图谋最需要的。
“三日后出发。”冷啸起身,“我会让老三带人在堡外三十里处的岔路口接应,确保你们安全离开边境。”
李叔送冷啸到门口,夜色已深,堡内一片寂静。
“总旗留步。”李叔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若是……老朽这一去不回……”
冷啸转身,目光如炬:“那就说明我们选的路走不通,黄沙堡另寻他法便是。”
李叔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是冷啸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坦然。
“有总旗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