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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水成功的欢腾余韵尚未在黄沙堡内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日清水入池时带来的湿润与喜悦。新垦的梯田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蓄水池中浑浊的水面在微风吹拂下荡漾着细碎的波纹,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偶尔飘过的白云。一切都仿佛正朝着一个充满希望、生机勃勃的方向稳步前行。妇人们在水渠边浆洗衣物,孩子们在田埂旁追逐嬉戏,工匠们叮叮当当地修复着工具,整个堡垒弥漫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宁的忙碌气息。然而,这片刚刚被无数汗水与期盼浇灌出些许生机的土地,从来都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它孤悬塞外,如同暴露在狼群视野内的羔羊,危机始终如影随形。

时近正午,烈日将黄沙土地烤得滚烫,连空气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负责在高耸却依旧残破的东南角望楼上值守的老兵王老柱,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习惯性地极目远眺。他的目光掠过新修的渠道,掠过层叠的梯田,最终落在北方那片与天际相接、空旷死寂的戈壁滩上。起初,他以为那是热浪蒸腾造成的幻影,只是几缕微不足道的、摇曳的烟尘。但多年戍边生涯磨砺出的本能,让他立刻警觉起来。他眯起昏花的老眼,手搭凉棚,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不是幻觉!

那烟尘正在凝聚、扩大,呈现出一种清晰的、移动的轨迹,并且正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朝着黄沙堡的方向推进!隐隐约约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闷轰鸣,也顺着风传了过来——那是马蹄声,绝非商队那种散乱缓慢的蹄音,而是密集、有力、带着某种狩猎节奏的马蹄声!

王老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一把抓过旁边那面锈迹斑斑、却维系着全堡安危的破旧铜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抡起沉重的木槌,不顾一切地狠狠砸下!

“铛!铛!铛——!”

急促、凄厉、穿透力极强的锣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入冰水,瞬间炸碎了黄沙堡短暂的宁静与祥和!

“敌袭——!北面!是骑兵——瓦剌游骑!”王老柱声嘶力竭的呐喊紧随锣声之后,苍老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扭曲变调,却清晰地传遍了堡内每一个角落。

几乎是锣声炸响的第一个瞬间,正在指挥部土屋内与周明德埋头核对接下来三天物资分配清单的冷啸,猛地抬起了头。他眼神一凛,原本平和的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周身散发出冰冷的寒意。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身形一晃,如同捕食的猎豹般窜出屋外,脚步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几个迅捷的起落便已徒手攀上最近的一段堡墙,目光如电,射向北方。

堡内,刚刚还沉浸在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劳作节奏中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代表死亡与毁灭的警报声彻底打懵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近乎本能的恐慌浪潮!

“鞑子!是瓦剌鞑子来了!”

“快跑啊!躲起来!”

“娘——我害怕!”

“我的孩子!别乱跑!”

混乱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尤其是那些新招募来、尚未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流民,他们对马蹄声和“瓦剌”二字有着刻入骨髓的恐怖记忆,那是家园被焚、亲人惨死、颠沛流离的根源。有人像没头的苍蝇般在校场上乱撞,试图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藏身之处;有人吓得双腿发软,直接瘫坐在地,屎尿齐流;有人则发出绝望的哭嚎,死死抱住身边的亲人;更多人则是下意识地丢下了手中的锄头、铁锹、箩筐,工具掉落地面的哐当声此起彼伏,人群像受惊的羊群般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角落——土屋、仓库、甚至残破的墙根下涌去。妇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孩子的啼哭声、以及因推搡踩踏而发出的痛呼声交织在一起,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与希望,眼看就要在这恐慌的洪流中彻底崩塌、瓦解。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乱跑者,杀无赦!”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重锤砸下,硬生生在混乱的声浪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丁智勋如同一尊怒目金刚,手持他那柄堪比兵器的特制大号铁锹,魁梧的身躯死死堵住了通往堡内深处的狭窄通道口。他双目赤红,虬结的肌肉因愤怒而绷紧,杀气腾腾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想活命的,就听号令!再敢乱冲,老子手里的铁锹先劈了他!”他身后的几名捕快骨干,如马徐志、郑世先等人,也纷纷拔出腰刀,厉声呵斥,强行弹压着失控的人群,用身体组成一道脆弱却坚定的人墙。

与此同时,堡墙之上的冷啸,已经看清了来敌的规模和态势。大约五十骑,人马皆精悍,穿着脏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袍,戴着遮住大半面容的覆面皮盔,鞍桥上挂着寒光闪闪的弯刀和制作粗糙却威力不容小觑的角弓。这正是活跃在这片区域、令人闻风丧胆的瓦剌游骑!他们如同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沙漠狼,在距离黄沙堡约一里外的地方默契地放缓了速度,随即娴熟地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却极具威胁的半月形包围圈,开始逡巡、观察。他们贪婪而锐利的目光,显然已经注意到了黄沙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景象——那大片新翻的沃土、蜿蜒延伸的引水渠、堡墙上明显增多且不再死气沉沉的人影,这些都意味着……财富,或者说,可以轻易抢夺的劳动成果。

“刘华添!”冷啸头也不回地喝道,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在!”刘华添如同鬼魅般从他身侧的阴影中闪出,脸上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猎手锁定猎物时的极致冷静与专注。

“带你勘测司最能干的人,确认周边!我要知道这是否是全部人马,有没有后续梯队,或者……他们已经在附近设下了伏兵!动作要快,要隐秘!”

“明白!”刘华添毫不拖泥带水,转身,手指放入口中,打出一连串低沉却清晰的唿哨,同时向几个方向做出复杂的手势。他麾下那些最擅长隐匿、侦查和野外生存的队员,如同接到了指令的狸猫,立刻从堡墙几个早已摸清的、不易察觉的破损处或利用绳钩,悄无声息地滑出堡外,落地后便迅速借助起伏的沙丘、干涸的河床以及丛生的荆棘灌木,向着堡垒两侧和后方高效地迂回渗透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戈壁之中。

“卫鑫眸!”冷啸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堡外游移的骑兵,再次下令。

“在!”卫鑫眸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沉稳依旧,却带着一丝紧绷。

“维持堡内秩序是第一要务!镇压混乱,驱散聚集!敢有散布谣言、蛊惑人心、趁乱抢夺物资、或冲击指挥部者,无需请示,立斩以定军心!”

“是!遵令!”卫鑫眸抱拳领命,转身快步冲下堡墙,带着他麾下纪律巡查队的成员,如同磐石般投入下方混乱的人潮中,开始以铁血手段恢复秩序。

就在冷啸如同精准的棋手,快速落子布防的同时,堡外的瓦剌骑兵似乎已经完成了初步的侦察评估。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发出一阵阵粗野的哄笑。显然,在他们看来,眼前这个虽然多了些人烟、但墙体依旧残破不堪的土围子,即便有了些不起眼的改变,也依旧是一块可以任由他们宰割、蹂躏的肥肉,最多是多了几只会挣扎的蚂蚁而已。为首那名身材格外魁梧、头盔上插着一根肮脏鹖羽的骑士,似乎是这支小队的小头领,他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轻蔑的狞笑,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手臂一挥,刀尖直指黄沙堡,同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锐得如同夜枭啼叫般的呼哨!

这声呼哨,如同进攻的号令!

五十余骑瓦剌游骑仿佛被同时注入了狂暴的野性,齐声发出各种怪异的嚎叫和更加尖锐的呼哨,猛地一夹马腹,催动胯下矫健的战马,开始加速冲锋!然而,他们并没有愚蠢到直接冲向那看似摇摇欲坠却依旧矗立的堡门,而是沿着堡墙外围,以一种极其嚣张、充满侮辱性的姿态,纵马狂奔起来!铁蹄践踏着刚刚冒出嫩绿草芽的新垦田地边缘,精心垒砌的田埂在马蹄下崩塌碎裂,扬起漫天黄色的尘土,如同一条污浊的土龙,环绕着黄沙堡。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和弓箭,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如同在举行一场血腥祭祀前的狂欢舞蹈,又像是在戏耍注定无法逃脱的猎物。

“咻——啪!”

一支粗糙却力道十足的狼牙箭,带着令人心悸的凄厉破空声,从一名疾驰而过的骑兵手中离弦而出,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狠狠地钉在了包着破烂铁皮的堡门上方,不足三尺处的夯土墙面上!箭杆深入墙体,尾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余响。紧接着,又是十几支箭矢零乱地抛射而来,有的咄咄地钉在墙面上,有的带着尖啸越过低矮的墙头,落入堡内,引起一阵新的惊呼和恐慌。

挑衅!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挑衅!

这些凶悍的瓦剌骑兵,正在用他们最熟悉、最惯常的方式,试探着堡内的虚实,评估着守军的抵抗意志,同时也在用这种肆无忌惮的示威,摧垮着每一个目睹此景的守城者的心理防线。他们就像经验老到的秃鹫,并不急于立刻俯冲撕咬,而是耐心地盘旋,用翅膀投下的阴影和刺耳的鸣叫,让地面的猎物在无尽的恐惧中自行崩溃、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堡墙上,一些原守军中的老兵,尽管经历过一些场面,此刻也不禁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夺命的箭矢,他们握着锈蚀兵器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而那些新招募的守军和大多数流民,更是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有人甚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开始弯腰干呕,胆汁的苦味弥漫在口腔。

冷啸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坚硬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戴上了一副玄冰雕琢的面具,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那些瓦剌骑兵肮脏的皮袍,直抵他们残忍而贪婪的心脏,洞察他们下一步最可能的意图。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甚至让靠近他身边的几名守军都感到了莫名的压力。

考验,在这片刚刚初具雏形、希望的嫩芽才破土而出的土地上,以最残酷、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不期而至,猝然降临。黄沙堡是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在这些凶残游骑的肆意蹂躏下,重归焦土与死寂,让所有的汗水与梦想化为泡影;还是能凝聚起足够的力量,挺过这第一波致命的冲击,真正在这片危机四伏的荒原上站稳脚跟,让希望之火得以延续?答案,就取决于接下来每一个呼吸之间的抉择与行动。

冷啸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汗臭和恐惧气息的灼热空气,强行压下胸腔中翻腾咆哮的浓烈杀意。他缓缓地、坚定地抬起了右手。身后,丁智勋已经根据预先的演练,将第一批经过挑选、臂力较强且心态相对稳定的守军和流民青壮组织起来,催促他们登上了堡墙防守位置。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的,是堡内武库中挑拣出来、状况最好的一批弓弩,虽然大多老旧不堪,弓弦松弛,弩机涩滞,但那重新打磨过的箭簇与弩矢尖锋,在塞外毒辣的阳光下,依旧固执地闪烁着一点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冰冷的死亡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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