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那句“喉伤已无大碍”的宣告,如同初春第一缕融冰的暖风,悄然吹散了棠梨苑上空盘踞多日的阴霾。姜雨棠倚在窗边软榻上,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细腻的窗棂木纹,感受着久违的、不带痛楚的呼吸。阳光穿过薄纱,温柔地洒在她依旧略显苍白却透出几分生机的脸颊上,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影子,那眸子里的沉郁,终于被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光点亮。
“小姐,您看!”青桃献宝似的捧来一只小巧的青玉碗,碗中盛着半盏清澈见底、近乎无色的汤羹,汤面漂浮着几朵雕琢得玲珑剔透、宛如冰玉凝成的花蕊,随着汤水的微晃轻轻颤动,散发出一种极其清雅、润泽心脾的淡香。“按您的方子,用雪峰银耳熬了整整一夜,吊出的这清汤!奴婢再不敢放一点荤腥,只按您说的,加了几滴您亲自滤过的清露,还有一点点……就一点点盐花儿!您说,这像不像‘玉蕊’浮在仙露里?”
姜雨棠接过玉碗,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她垂眸,看着汤中那几朵颤巍巍的“玉蕊”,深吸一口气。那纯粹到极致的鲜甜清香,带着山泉的清冽与银耳特有的胶质润感,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竟奇迹般地唤醒了她麻木已久的味蕾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渴望。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汤,连同半片“玉蕊”,轻轻送入口中。
温润!清甜!
如同初春融雪汇成的第一道溪流,带着山林草木最干净的芬芳,毫无阻碍地滑过喉咙。那被灼伤过的、敏感的喉壁非但没有丝毫抗拒,反而像久旱的焦土贪婪地汲取着甘霖,发出无声的喟叹。紧接着,是那朵“玉蕊”在舌尖温柔化开的触感——极致软糯,带着雪峰银耳独有的胶质弹滑,纯粹得只剩下食材本真的清甜与润泽,毫无负担。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盐味,如同点睛之笔,瞬间将所有的“鲜”与“甜”无限放大、升华,层次分明地在口腔中铺陈开来!那滴入碗底的芝麻香油,此刻化作一缕极其精妙的、温暖的焦香,如同阳光穿过林隙,为这份纯净添上一抹暖融融的底色,却丝毫不喧宾夺主。
“唔……”一声满足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轻吟,不受控制地从姜雨棠唇间溢出。她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上竟沾染了点点湿意。这不是山珍海味的浓烈冲击,而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最纯粹的味觉馈赠!**这碗“玉蕊涤尘羹”,是她向病痛、向那冰冷未来打响的第一场胜仗!是她在舌尖的废墟上,亲手重建的第一座堡垒,以最纯净的滋味,洗涤喉间的灼痛与心头的阴霾!阳光落在她舒展的眉宇间,映得那双因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眸子,如同落入了碎星,璀璨生光。
青桃在一旁看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圆脸上满是激动:“小姐!您……您尝出来了?对不对?对不对?连那香油味儿都……”
姜雨棠用力点头,说不出话,只是又舀起一勺,这一次,嘴角弯起了一个久违的、真真切切、带着纯粹愉悦的弧度。这份失而复得的感知,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支撑她赢得这场战役的基石之一,便是……
“表哥……”她心口涌起一阵暖流。楚箫那双沉静温和、带着深切关怀的琥珀色眼眸浮现在眼前,还有他风尘仆仆送来药匣的身影。“雪魄参”、“寒玉髓”……太医口中那“功不可没”的珍药,是表哥在绝望深渊中递来的温暖绳索。这份情谊,纯粹而厚重,是她此刻心中最清晰、最安稳的暖意。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将这份感激珍重收起,也借此,努力压下那每当夜深人静时,便会不合时宜翻涌上来的、关于另一个人的混乱悸动——那冰冷霸道的触感,清冽的松柏气息,手腕残留的幻痛,唇上莫名的微麻……还有那锅暗红凝固、散发着暴烈辛香的断魂椒油,竟诡异地混合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令人战栗的刺激感。
“疯子……”她低喃,将脸微微侧向阳光,仿佛想用这暖意驱散心底那团纠缠不清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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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揽月轩。
殿内只点着几盏宫灯,光线幽微,将慕容昭玄色的身影拉得更加修长孤峭。他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紧急军报,而是尚食局呈上的、关于今日送入姜府食材的详录,以及一张薄纸,上面是福安用蝇头小楷誊抄的、关于“玉蕊涤尘羹”的简短描述和那句刺眼的“表公子楚箫所献珍药功不可没”。
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唯有慕容昭修长的指尖,在“玉蕊涤尘羹”那几个字上,无意识地、缓慢地划过,力道重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玉蕊……涤尘……”慕容昭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带着一种被侵入领地的、冰冷的玩味,“名字倒是雅致,心思也巧。” 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文字,看到那个苍白却倔强的少女,在弥漫着药香的小厨房里,眼眸发亮、全神贯注地指挥着青桃吊汤、雕琢银耳的模样。那份在绝境中依然蓬勃的、对“滋味”近乎虔诚的创造力和执着,像黑暗中跳动的火焰,一直是他眼中最独特的猎物标记。可此刻,这火焰旁边,竟清晰地映照出另一个温润如玉、带着关切笑容的身影——楚箫!这认知,如同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掌控欲最核心的壁垒,点燃了被无声挑衅后的滔天怒意和……一丝陌生的、名为“焦灼”的火焰。
凤眸深处,那幽暗的寒潭骤然翻涌,冰层下压抑的暗火瞬间窜起,爆发出更冷冽、更危险的光芒。整个揽月轩的温度似乎都骤降了几分。
福安的头垂得更低,后背的冷汗已湿透内衫。
“太医署的药,照旧送。”慕容昭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比以往更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沉压,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空气,“张院判每日的脉案,孤要辰时之前放在案头。一字,不许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详录,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宣告所有权的命令,“传孤口谕给尚食局:新贡的‘血燕盏’、‘昆仑雪蛤’、‘南海金丝鲍’,还有库里那匣子暹罗进贡的顶级香茅、青柠叶,挑最好的,即刻送去姜府。就说是……” 他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孤赏太子妃‘静心调养’,钻研……新菜式之用。孤很期待,她能涤出怎样更精妙的‘玉蕊’。”
“是!奴婢遵旨!”福安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赏赐的名目冠冕堂皇,可那“钻研新菜式”、“期待更精妙的‘玉蕊’”几个字,分明是殿下对太子妃那份“巧思”的精准捕捉与……变相的鼓励,更是要用更庞大、更奢华的“恩赐”,粗暴地覆盖掉那个“表公子”留下的所有痕迹,重新在这只珍贵猎物身上烙下独属于东宫的印记!殿下这心思,简直深得可怕!
福安躬身退出,殿门合拢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慕容昭缓缓踱步至窗边,深沉的夜色将他玄色的身影彻底吞噬。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碾碎某个碍眼的幻影。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苍白纤细的少女,捧着青玉碗,满足地眯起眼,唇角弯起纯粹愉悦的弧度……那笑容,是因何而起?是因她自己亲手复原的味觉堡垒?还是因为……那个“功不可没”的楚箫?
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蛰伏的凶兽,猛地攫住了他。他要亲眼看到!他要亲手验证!他要那重新焕发光彩的味蕾,品尝的第一口真正属于“她”的美味,只能是他慕容昭所赐!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毁灭性的偏执,再也无法压制。
“福安!”冰冷的声音穿透殿门。
刚刚退到殿外的福安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又冲了进来:“殿下?”
慕容昭并未回头,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备辇。去……御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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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暗夜炉火
夜已深沉,偌大的御膳房早已褪去白日的喧嚣,只余下值夜灶眼里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混合的复杂气味。值夜的太监宫女们远远看到那玄色龙纹常服的挺拔身影在福安的引领下踏入,如同见了鬼魅,吓得魂飞魄散,瞬间跪倒一片,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慕容昭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一排排巨大的灶台、悬挂的炊具、码放整齐的食材架,最后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半旧的黄泥小炭炉,炉上坐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粗陶罐,罐口被湿布仔细封着,一丝丝极其清甜温润的香气,正顽强地从缝隙中逸散出来,在这充斥着荤腥余味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他径直走过去,无视一地跪伏的宫人。福安早已机灵地搬来一张紫檀圈椅,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慕容昭撩袍坐下,姿态依旧带着储君的矜贵与疏离,目光却紧紧锁在那只粗陶罐上。
“这汤,谁在看着?”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膳房。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太监颤巍巍地膝行上前,额头触地:“回……回太子殿下,是……是奴才。”
慕容昭的目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这老太监看着眼生,并非尚食局那些惯常伺候贵人的熟面孔,身上带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气息,与这金碧辉煌的御膳房格格不入。
“汤里有什么?”
“回殿下,只有……雪峰银耳,玉泉山水,几片去核的雪梨干,还有……几粒去了心的莲子。”老太监的声音嘶哑,却条理清晰,带着一种对食材的敬畏,“文火……炖了四个时辰了。”
“为何用这粗罐?”
“陶罐……透气,不走味,能……能炖出银耳真正的胶质和清甜。”老太监依旧不敢抬头。
慕容昭不再问话。他抬手,示意福安揭开罐口的湿布。
“嗤——”一股更加浓郁、纯净、仿佛凝聚了山林雪水精华的清甜香气,裹挟着温润的水汽,扑面而来!那香气清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带着银耳特有的胶润感,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油腻,直沁心脾。
福安小心翼翼地用长柄玉勺舀了一小碗,恭敬地奉上。
慕容昭接过那只普通的白瓷碗,垂眸看去。汤色比姜雨棠做的更为清亮,几乎完全透明,碗底沉淀着炖得晶莹剔透、几乎化入汤中的银耳胶质,几片雪梨干和莲子如同沉在水底的玉石。他拿起调羹,舀起一小勺,并未立刻送入口中,而是靠近鼻端,深深嗅了一下。那纯粹的清甜,带着雪梨的微酸果香和莲子淡淡的粉糯气息,确实……纯粹得惊人。
他缓缓将汤送入口中。温润的液体滑过舌尖,**极致的清、纯、润、甜!** 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有食材本身在时间与火候的淬炼下,融合出的完美和谐。那银耳的胶质感完全融于汤中,带来顺滑无比的触感,雪梨的微酸巧妙中和了甜腻,莲子的粉糯则增添了咀嚼的回味。这是一种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鲜美,干净得如同雪域高原融化的第一捧雪水。**与姜雨棠那份带着抗争巧思的“玉蕊涤尘羹”相比,这汤更像是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用最平和包容的手,抚平所有的躁动与伤痕。**
饶是慕容昭尝遍天下珍馐,此刻眼底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这汤的滋味,竟比他预想的还要纯粹、熨帖。
他放下碗,目光再次落在那老太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前,做什么的?”
老太监身体一颤,头埋得更低:“奴才……贱名陈三。入宫前……在……在江南林家老太君的药膳堂里,做了几十年灶头……”
**江南林家!老太君!** 慕容昭眸色骤然一深!姜雨棠的外祖母家!这绝非巧合!楚箫的手……或者说,林家为了这个外孙女,竟能将人埋到御膳房最不起眼的角落?这老仆炖汤的手艺,想必就是姜雨棠记忆深处那抹温情的来源!
这个认知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比楚箫的名字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渗透的寒意。方才那碗清汤带来的片刻熨帖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冽与掌控欲。他需要彻底掌控这温情的来源!
“从今日起,”慕容昭的声音不容置疑,打破了膳房的寂静,“你,专司太子妃的汤水药膳。每日辰时、申时,各炖一盅,材料用孤所赐之物。汤成,即刻密封,由福安亲自验看,送入姜府。” 他站起身,玄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目光如寒刃般扫过陈三低垂的头颅,“孤要她入口的每一滴汤水,都只带着东宫的印记。你……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带着沉沉的威压。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遵旨!”老太监陈三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明白,从此刻起,他和他守护了半辈子的手艺,都成了东宫牢笼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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