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琉璃窗外,风雪嘶吼,卷着梅枝狂舞,如同无数鬼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张牙舞爪。暖阁内,帝后震怒离去留下的沉重威压尚未散尽,又被乌蒙逃脱带来的刺骨寒意所取代。血腥味、毒烟的辛辣余味、破碎器物的粉尘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侍卫们正沉默而迅速地清理着狼藉,拖走尸体,锁押涉事宫人,动作间带着劫后余生的紧绷。跪在地上的三皇子慕容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冷汗浸湿了鬓角,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恐惧和无声的猜疑。
慕容昭紧握着姜雨棠冰凉的手腕,力道不容抗拒,牵着她穿过这片混乱与腌臜。他玄色的背影挺拔如孤峰,隔绝了身后所有的目光和低气压,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姜雨棠被动地跟着,脚下虚浮,方才的惊心动魄、帝后的震怒咆哮、刺客浴血撞窗而逃的惊悚画面、还有那块刺眼的染血布帛……所有碎片在她混沌的脑中疯狂冲撞。手腕处传来的灼热温度是唯一的实感,滚烫地烙印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让她心尖莫名发颤。
揽月轩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风雪与混乱彻底隔绝。殿内地龙烧得极暖,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包裹了两人。明亮的烛光驱散了外界的阴霾,却照不亮姜雨棠苍白的脸色和慕容昭眼底深沉的寒冰。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慕容昭松开了她。
姜雨棠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那滚烫的触感还在灼烧。她垂着眼,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不敢抬头看他。殿内温暖如春,但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坐。”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听不出情绪。
姜雨棠依言,有些僵硬地在临窗的紫檀木榻边坐下。榻上铺着厚厚的雪貂绒毯,触手温软,却无法暖和她冰凉的心。
慕容昭并未立刻坐下。他高大的身影立在榻前,投下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如同实质般扫过她苍白的脸颊、失色的唇瓣、微微凌乱的鬓发,最后停留在她交叠放在膝上、依旧有些发抖的双手。
那目光,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审视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殿内异常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风雪呼啸。沉水香的清冽气息,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无形的压力。
姜雨棠被他看得心头发慌,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摆。她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冰冷,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这认知让她心底生出一丝委屈和后怕的涩意。她不是他布下的棋子吗?不是他需要“看护”好的“弱点”吗?现在刺客跑了,他是在确认这颗棋子有没有损伤?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突然伸到了她的面前。
姜雨棠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慕容昭不知何时已半蹲下身,与她平视。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玄衣上沾染的几点不易察觉的暗红(不知是乌蒙的血还是破碎窗棂的漆),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微热气息拂过她的额发。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眼底翻涌的暗流似乎比暖阁中更加汹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手摊开在她眼前,掌心向上。意思不言而喻。
姜雨棠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要看她的手?是检查有没有被毒瘴侵蚀?还是……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下意识地把双手往身后缩了缩,像受惊的猫儿藏起爪子。
这个抗拒的动作,让慕容昭的眸光骤然一沉!一股凛冽的寒意瞬间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比窗外的风雪更甚!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那摊开的手掌并未收回,反而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向前逼近了一分。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水香的气息也变得滞涩。
姜雨棠被他身上骤然迸发的寒意和眼神里的执拗惊得背脊发凉。她不敢再躲,认命般、带着一丝屈辱和委屈,慢慢地将自己冰凉微颤的右手,放进了他滚烫宽大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感猛地窜遍全身!她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慕容昭的手掌,比她想象的更热,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磨砺出的薄茧,粗糙而有力。他并未用力握紧,只是用指腹,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缓缓地、一寸寸地抚过她的指尖、指节、掌心,最后停留在她手腕内侧细腻的肌肤上。
那触感,带着薄茧的微砺,又带着滚烫的温度,如同羽毛搔刮,又如同烙铁熨烫。姜雨棠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被他触碰过的地方,肌肤都快要燃烧起来!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烧得她耳根通红。她想抽回手,却被他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挣脱的力道禁锢着。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像是在检查一件稀世珍宝是否有细微的裂痕。指尖在她腕骨内侧那处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可能是被飞溅的木屑划出的红痕上,反复摩挲了几下。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疼?” 低沉暗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抬眸,目光锁住她烧红的脸颊和惊惶的猫儿眼。
姜雨棠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摇头。那点红痕根本不痛,倒是被他这样摩挲着,带来一阵阵陌生而强烈的酥麻感,让她心慌意乱。
慕容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她话的真伪。随即,他移开视线,重新落回她的手腕。那专注检查的姿态,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务,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
姜雨棠看着他低垂的、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看着他指腹在她手腕上留下的灼热触感……混乱的心绪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后怕、委屈、羞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原来,他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不是评估棋子,而是在……检查她是否安好?这个认知,让她心底那点委屈的涩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夜长宁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禀报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
“殿下,有线索!”
慕容昭抚弄她手腕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自然地收回。那股笼罩着她的灼热气息和无形压力也随之散去大半。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恢复了惯常的冷峻疏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专注与轻柔只是姜雨棠的错觉。
“说。”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
“属下追踪血迹和足迹,发现逆贼乌蒙逃窜方向并非宫外,而是……直指冷宫废苑!” 夜长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沿途发现其遗留的布条碎屑,经查验,其布料染有一种极其特殊的西域火油气味,非宫中所有!另外,” 他顿了顿,“尚食局一名负责采买的外院管事,在押解途中……咬舌自尽了!死前曾喃喃‘玉清……玉清……’!”
“玉清宫?” 慕容昭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凛冽的杀意!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穿透紧闭的殿门,仿佛要刺向那被龙鳞卫重重看守的玉清宫方向!
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姜雨棠的心也猛地一沉!玉清宫!那是三皇子慕容钰被禁足的地方!西域火油?咬舌自尽的外院管事?临死前的呓语?这一切的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都死死缠绕着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
慕容昭负手立于殿中,玄衣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烛火都为之摇曳。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封锁冷宫废苑所有出入口,掘地三尺!一只老鼠都不许放过!”
“彻查那名自尽管事的全部底细!查他入宫前的履历,查他所有接触过的人!查他家中可有异常!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能伸得这么长!”
“至于玉清宫……”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带着毁天灭地的寒意,“给朕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都要给朕查清来龙去脉!传朕口谕给龙鳞卫统领,慕容钰若有任何异动……准其便宜行事!”
“遵命!” 夜长宁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气,迅速领命而去。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但空气中弥漫的杀机和寒意却比刚才更加浓烈。慕容昭站在原地,背影如山岳般沉凝孤绝。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回榻上。
姜雨棠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只是那被慕容昭仔细检查过的右手手腕,此刻仿佛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滚烫触感和薄茧的微砺感。她抬着头,猫儿眼因方才听到的消息而睁大,里面盛满了惊疑、后怕,还有一丝对眼前男人此刻所承受压力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不仅要追捕凶悍狡猾的刺客,要面对帝后的震怒和朝野的猜疑,更要揪出隐藏在幕后的毒蛇,而这条毒蛇,很可能就是他的亲兄弟!那份沉重如山的压力,透过他此刻冰冷孤绝的背影,无声地传递过来。
慕容昭深不见底的眸中,翻涌的杀意与冰寒并未因夜长宁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幽邃。他看着姜雨棠惊魂未定、带着一丝关切(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眼神,那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迈步,重新走回榻前。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罩,带来无形的压迫,却也隔绝了窗外呼啸的风雪。
“吓到了?” 他重复了之前的问题,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那份杀伐的戾气,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是疲惫?还是别的?
姜雨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峻面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之下涌动的暗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吓到了,可又不仅仅是惊吓。
慕容昭没有追问。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里,一抹细腻的肌肤上,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划痕,似乎是飞溅的细小木屑留下的。方才在暖阁混乱中,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伸出手。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她的手腕,而是探向她的领口。
姜雨棠浑身瞬间僵硬!猫儿眼中充满了惊愕和慌乱!他要做什么?!
那带着薄茧的指尖,并未触及她的肌肤,只是在离那道细微红痕寸许的地方停住。随即,他屈指,用指关节处最平滑的部分,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尘埃般,在那道红痕上蹭了一下。
动作快得如同幻觉。
那触感,带着他指尖特有的温热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安抚意味,瞬间掠过她的锁骨上方。如同被羽毛尖端最轻柔的部分扫过,却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脏了。” 他收回手,声音低沉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目光却依旧沉沉地锁着她瞬间爆红的脸颊和那双因惊愕而睁得溜圆的猫儿眼。
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殿内深处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玄衣广袖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青桃。” 他对着空气唤了一声,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命令口吻。
守在殿外、早已焦急万分的青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奴婢在!”
“伺候太子妃沐浴更衣。”
“传膳。要热汤,驱寒安神。”
“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个描金剔红的食盒(里面是前日姜雨棠送来的椒盐小酥肉),声音低沉地补充了一句,“……把那个食盒热了。”
青桃一愣,随即狂喜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办!” 她飞快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虽然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但眼神还算清亮,总算放下一点心,连忙退下去准备。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烛火摇曳,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慕容昭背对着她,立于书案前,提起了紫毫笔,似乎要处理堆积的公文。但那挺拔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姜雨棠坐在温暖的榻上,锁骨上方那被指关节蹭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灼热。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案头那盒即将被加热的、自己亲手做的椒盐小酥肉,再想起暖阁中那只守护她的青玉椒盐罐,想起他挡在身前化解危机的身影,想起他检查她手腕伤势时那近乎笨拙的专注……心头翻涌的情绪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后怕未消,惊魂未定。
杀机四伏,前路未卜。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暖流,悄然滋生,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风雪在窗外咆哮,追捕在暗夜中进行。而这揽月轩的暖阁之内,烛火昏黄,沉水香袅袅,隔绝了外界的血雨腥风,只剩下无声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那盒即将被加热的椒盐小酥肉,在这肃杀沉重的夜里,散发着平凡却温暖的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