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那道裹挟着雷霆之怒与血腥惩戒的口谕,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东宫乃至整个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
贤妃被当众“赐”金枷锁,心腹太监李德全被黥面断肢、九族流放……如此酷烈的手段,不留半分情面,更是将三皇子慕容钰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摩擦!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宫闱,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太子殿下……这是彻底撕破脸了!
狂风骤雨,并未让棠梨苑有半分平静。
姜雨棠在昏沉与剧痛的拉锯中挣扎了整整一日一夜。每一次被胃部残留的绞痛和恶心拽回黑暗,那冰冷金箔下隐藏的尖锐麻意、慕容昭赤红如血的眼眸、以及他几乎捏碎自己手腕的狂暴力道,都如同噩梦般反复侵袭。然而,当意识终于艰难地挣脱泥沼,最先感受到的,却不是身体的虚弱,而是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沉水香气,以及外间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剑拔弩张的争执。
“……昭儿!你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君父?!贤妃乃朕妃嫔,一宫主位!纵有过错,自有宫规国法!岂容你动用私刑,折辱至此?!那金枷锁……你是要朕的后宫,成为天下的笑柄吗?!”一个威严中压抑着狂怒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雷霆,穿透隔扇。
是皇帝!慕容擎!
姜雨棠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锦褥。他来了!为了贤妃……来问罪了!
“儿臣不敢。”慕容昭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沉冷如冰的调子,却少了平日的锋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贤妃指使心腹,以‘跗骨针’剧毒谋害太子妃,证据确凿。此乃谋害储君正妃,动摇国本!儿臣所为,非是私刑,乃是以儆效尤,肃清宫闱!若任由此等蛇蝎手段横行,今日毒的是太子妃,明日毒的是谁?!父皇要坐视这紫禁城,变成毒窟吗?”
他的反驳条理清晰,字字如刀,将“谋害储君正妃”的罪名牢牢钉死,更将问题上升到了国本安危的高度!姜雨棠蜷缩在锦被里,听着他冷静却隐含锋芒的应对,心头那点因他狂暴手段而产生的恐惧和后怕,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悄然覆盖——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放肆!”慕容擎显然被戳中了痛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九五至尊不容置疑的威压,“证据?!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夜长宁一面之词!贤妃已哭诉于朕,言其毫不知情,是李德全那狗奴胆大包天,背主行事!你如此酷烈手段,折辱妃母,打压皇弟,岂是储君所为?!你让朝臣如何看待?!让天下如何看待朕?!”
“背主?”慕容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好一个‘背主’!李德全九族尽在儿臣掌握,其侄在兵部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的罪证,此刻便可在御前呈上!若无贤妃母子授意,他一个阉奴,安敢行此灭族之事?!父皇若不信,大可亲自审问李德全!看他此刻,还敢不敢再言‘背主’二字!” 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掌握绝对证据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外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显然,慕容昭抛出的“兵部贪墨”这一记重锤,让皇帝的怒火都窒了一窒。姜雨棠几乎能想象出皇帝那铁青的脸色。
“即便如此……”慕容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明显低沉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与不易察觉的妥协,“你处置李德全便是!何苦……何苦将贤妃……那金枷锁……你让她日后如何自处?让钰儿如何自处?”
“儿臣就是要他们知道,”慕容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冷酷,“动孤的人,是何下场!今日若非太子妃命大,此刻棠梨苑挂的便是白幡!父皇觉得,区区一个李德全的命,够填吗?!贤妃既管不住自己的手,那孤就帮她管管!这金枷锁,是她自找的!”
“你……”慕容擎似乎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苍老而沉重,仿佛瞬间抽走了帝王的威严,“昭儿……你太像朕年轻的时候了……刚极易折啊……罢了!此事……到此为止!贤妃闭门思过一年,不得出昭华宫半步!李德全及其亲信,按你处置。兵部之事,朕自有计较。”
姜雨棠心头一松。皇帝妥协了!虽然责罚了贤妃,但显然也保住了她最后的体面。这场父子间的雷霆交锋,看似太子强硬到底,实则皇帝用“闭门思过”的惩罚,全了皇家颜面,也给了双方台阶。
“至于你……”慕容擎的声音转向慕容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越权僭越,处置失当,杖责二十!即刻于御书房外执行!以儆效尤!”
杖责二十!
姜雨棠的心猛地揪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他可是太子!金尊玉贵!二十杖下去……
“儿臣……领罚。”慕容昭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受罚的不是自己。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御书房的大门似乎开了又关。死寂重新笼罩外间。
姜雨棠躺在榻上,心绪翻涌,五味杂陈。恐惧?依然有。后怕?挥之不去。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为了她,不惜与皇帝针锋相对,不惜动用最酷烈的手段报复贤妃,甚至……甘愿受这杖责之刑?那一声声“动孤的人”、“今日若非太子妃命大”,如同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烫在她的心尖上。
她恨过他吗?恨过的。恨他强娶,恨他将她拖入这深宫旋涡,恨他让她差点丢了性命。可此刻……看着他为了护她,不惜以身犯险,承受帝王的怒火与杖责……那点怨恨,如同春日残冰,在一种陌生的暖流冲击下,悄然碎裂、消融。
可是……
姜雨棠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底那个清醒的、属于现代灵魂的声音在尖锐地提醒:姜雨棠!你在想什么?!感动吗?因为一个男人为你受了点皮肉之苦?别忘了他是谁!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是标配!你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坚持一夫一妻制、只想好好活着搞美食的社畜,难道要因为这点“英雄救美”的戏码,就把自己埋进这吃人的后宫泥潭里吗?
清醒点!她对自己说。他对你的维护,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是因为你是他的太子妃,是他名义上的所有物!是姜远山的女儿!是平衡朝局的棋子!这好感,就像镜花水月,太虚幻了!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站稳脚跟,然后……找机会,想办法,为自己谋划一条能全身而退、继续快乐吃香喝辣看话本的后路!爱情?在这深宫,那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毒药!
想通这一点,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的、名为“担忧”和“好感”的幼苗,被她强行按了回去,覆上一层名为“现实”的冷土。她睁开眼,猫儿眼中恢复了清明,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内室的帘子被轻轻掀开。青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清甜药香和雪蛤清香的燕窝雪蛤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眼圈还是红的。
“小姐,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快把这羹喝了,殿下……殿下特意吩咐尚食局熬了六个时辰的,温润滋补。”青桃的声音带着哽咽,将玉碗捧到姜雨棠面前。
姜雨棠的目光却越过青桃,落在她身后那道缓缓步入内室的玄色身影上。
慕容昭。
他走得很慢,背脊依旧挺直如松,但步履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玄色的蟒袍下摆似乎沾了些许尘土,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线紧抿,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他并未看姜雨棠,径直走到窗边的紫檀圈椅前,动作略显僵硬地坐下,仿佛那简单的动作都牵扯到了背上的伤痛。
青桃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放下羹碗,无声地退了出去。
内室只剩下两人。空气里弥漫着药香、羹汤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沉水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的血腥气。
姜雨棠看着他沉默冷硬的侧脸,看着他额角的冷汗,看着他因忍耐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那句“杖责二十”再次在脑中轰鸣。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那句“你……还好吗?”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问什么?以什么身份问?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太子妃,一个想逃离这牢笼的棋子罢了。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那碗温润晶莹的燕窝雪蛤羹上。这是他的“补偿”和“保护”之一。她默默地伸出手,捧起温热的玉碗。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心绪似乎也松动了一瞬。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羹汤滑过喉咙,带着雪蛤特有的胶质感和燕窝的清润,确实极好地抚慰了受伤的脏腑和喉咙。身体的暖意一点点回升,心头的冰层却未曾融化。
慕容昭靠在圈椅中,闭目养神。背上的剧痛如同烈火灼烧,时刻提醒着御书房外那毫不留情的二十杖。皇帝的责罚,他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他需要付出代价,来平息皇帝因他越权处置妃嫔而产生的怒火,也为后续对三皇子一党的清算留有余地。这二十杖,是代价,也是筹码。
然而,此刻静坐于此,听着身后那细微的、小口啜饮羹汤的声音,感受着室内因她醒来而重新流动的、带着药香和食物暖意的气息……背上的痛楚,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缓缓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眸光,越过窗棂,落在庭院里一株在寒风中依旧绽放的腊梅上。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蜷缩在榻上、冷汗涔涔、绝望哭喊着“回家”的脆弱模样。还有……她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在他手背上掐的那一下。
那一下,带着委屈,带着怨念,像只炸毛的小兽。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悄然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不是为了宰相之女的身份,不是为了平衡朝局的需要。仅仅是因为……她是姜雨棠。是这个搅乱了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满脑子稀奇古怪吃食、会因为他一句“准你开小厨房”而眼睛亮如星辰、也会因为中毒而恐惧绝望的……鲜活存在。
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如同被冰雪覆盖的种子,悄然埋入了坚硬的心土深处。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未曾深想。只是觉得,此刻听着她安稳进食的声音,背上的伤……似乎也值得了。
“青桃,”姜雨棠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将空了的玉碗放在小几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腊梅,“去小厨房,取一碗……呃……温热的杏仁豆腐来。”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是不经意地补充,“要……多加些桂花蜜。”
青桃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应声:“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慕容昭捻动扳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深潭般的眸底,映着窗外寒风中怒放的那点鹅黄,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暖融,悄然攀上了冷硬的唇角。
那碗加了双份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最终静静地放在了慕容昭手边的小几上。晶莹如玉,清甜的桂花香气袅袅升腾。
他未曾动。她亦未言。
但有些东西,已在无声中悄然改变。如同那深埋冻土的种子,终将在某个春日,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