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以北,边境之地。
时值深冬,天地间唯余一片莽莽苍苍的白。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覆盖了山峦、枯树与官道,将一切声响都吸纳殆尽,只留下一种死寂般的宁静。
官道旁一处地势略高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凉亭,飞檐翘角积了厚厚的雪,如同戴了一顶素白的帽子。
凉亭内,一人负手而立。
正是蜀国如今的皇帝孟祁佑。
他身披玄色大氅,领口簇拥着浓密的墨狐风毛,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却也添了几分与这冰雪世界相融的冷冽。
深邃的眸光如同这晦暗的天色,沉沉地望向官道延伸而来的北方方向,那里是北汉的疆域。
凉亭外,十数名身着轻甲、腰佩利刃的侍卫如同雕塑般静立在风雪中,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无形的杀气与这冰寒天地交织,形成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官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
那黑点渐近,是一辆马车。
青布帷幔,车身沾满了泥泞与雪渍,显得风尘仆仆,甚至有些破败。
拉车的马匹亦是疲惫不堪,口鼻间喷吐着浓浓的白汽。
这样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混入任何一支商队都不会引人注目。
然而,孟祁佑的神色却在马车闯入视野的瞬间,骤然一凝。
他的目光如同猎鹰锁定了猎物,紧紧追随着那辆马车缓慢移动的轨迹。
山坡下的官道上,驾车的张之程几乎在同时勒紧了缰绳,迫使马匹放缓了速度。
他身姿依旧挺拔,但每一块肌肉都已悄然绷紧。
他微微侧首,对着厚重的车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惕:
“小姐,已到蜀国边境了。
只是……前方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山坡凉亭处,有人。”
车内,马湘云正倚着软枕假寐,闻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并未显露惊慌,只是微微直起身,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将车帘掀开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
一双清亮如寒星、深不见底的眸子,透过那道缝隙,冷静地向外扫去。
山坡上,凉亭,人影,肃杀之气……尽收眼底。
她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窥探,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必理会,继续走。
此去蜀国都城,还有大半日的路程,莫要耽搁了时辰。”
“好。”
张之程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他握紧了手中的马鞭,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山坡。
那些侍卫站立的位置、姿态,以及那唯有经历过沙场淬炼才能拥有的凛冽气势,都让他的手不自觉绷紧。
他驾驭马车的速度并未改变,但整个人的状态已然不同,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
马车内,绿翘怀里紧紧捧着一个鎏金手炉,指尖却有些发凉。
她凑近马湘云,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细若蚊蚋:
“小姐……山坡上那些人,瞧着好生吓人。
莫不是……莫不是北汉那边派来,专门拦截我们的吧?”
这一路行来,虽侥幸躲过了数次盘查,也击退过几波见财起意的宵小之徒,但像这般阵仗严整、明显是正规兵马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眼看就要进入相对安全的蜀国都城,她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马湘云侧过头,看着绿翘那张吓得发白的小脸,反而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如同冰原上骤然绽放的雪莲,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绿翘的手背,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傻丫头,尽会自己吓自己。
这蜀地风光与北汉大不相同,说不定是哪个世家公子一时兴起,在这冰天雪地里领略冬日风光呢?”
绿翘看着自家小姐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张了张嘴,终究是把满腹的忧虑又咽了回去。
她心里嘀咕,小姐这心也真是忒大了些……
不过转念一想,这一路虽有惊,却也无险,张侍卫武艺高强,小姐又智计百出。
或许……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马车外,张之程将车内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的警惕却未曾放松半分。
他比绿翘更清楚,山坡上那些人,绝非什么赏景的贵族子弟。
他们眼神中的机警,站姿中透出的纪律性,以及那若有若无凝聚在一起的杀气,分明是久经沙场、令行禁止的精锐兵士。
山坡凉亭上。
孟祁佑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辆缓慢前行的马车。
他看着它不疾不徐地沿着官道行驶,丝毫没有因为发现他们而表现出慌乱或是停留的迹象。
眉头渐渐蹙紧……直到那辆马车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蜿蜒官道的拐角处。
他缓缓收回目光,沉声对身旁一名亲卫吩咐道:
“去查清楚,那辆马车是从何处而来,车上所载何人。”
“属下遵命!”
亲卫抱拳躬身,领命后即刻转身,利落地牵过一匹骏马,翻身而上,沿着山坡另一侧的小道,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雪幕之中。
孟祁佑依旧站在原地,风雪拂动他玄色大氅的衣角。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凉的玉佩。
那马车……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败,但车辕和厢壁上几处不甚起眼、却隐约可辨的刀剑划痕,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一辆从北汉方向而来,经历了波折却能安然抵达蜀国边境的马车……
车上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他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不再停留。
“回城。”
简洁地吐出两个字,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便带着一众沉默的侍卫,策马朝着与那马车相同的方向而去。
风雪更急,很快便将他们的马蹄印覆盖。
傍晚 · 蜀国都城·城门
紧赶慢赶,终于在日头西沉、城门即将关闭之前,马湘云一行人抵达了蜀国都城外。
高耸的城墙在暮色与雪光中显得愈发巍峨,城楼上灯火初上。
排队等候入城的人流依旧不少,商旅、百姓,夹杂着些许车辆,在守城兵士的指挥下缓慢前行。
轮到他们检查时,张之程沉稳地递上早已准备妥当的入境文书。
那负责查验的兵士头目接过文书,仔细地翻看着,目光又在他们这辆略显寒酸的马车和张之程沉稳的脸上转了几圈。
“从北边来的?做什么的?”
兵士头目例行公事地问道,语气还算平和。
“携内子南下探亲。”
张之程应对自如,神态恭敬却不卑微。
然而,那兵士却并未立刻放行,反而对着文书上的某个印记多看了两眼,随即对旁边使了个眼色。
立刻有两名兵士上前,示意他们将马车赶到一旁稍候。
马湘云坐在车内,戴着遮挡面容的幕篱,透过轻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她敏锐地注意到,在不远处的城墙根下,看似随意地站着两名兵士,他们的目光并未直接锁定这里,但那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扫过他们的马车和张之程。
心中了然……
那位在凉亭中的“贵公子”,动作倒是快得很。
她垂下眸子,心思一转。
就在张之程与那兵士头目继续周旋,气氛微显凝滞之时,她忽然轻轻掀开了车帘一角,并未完全露出面容,只用那戴着幕篱的侧影对着外面。
声音透过轻纱传出,娇娇怯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浓得化不开的依赖恐慌,瞬间打破了有些紧绷的气氛:
“夫君……可是、可是咱们的入城文书,出了什么错处吗?
这天色已晚,雪又这么大,若是不能进城,妾身……妾身实在是害怕得紧……”
那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却又带着泣音,婉转柔弱,我见犹怜。
瞬间,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连那盘查的兵士头目都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轻咳一声,似乎觉得对这样一位柔弱妇人盘问过甚有些失了风度,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些许,带着几分安抚:
“好了好了,这位娘子莫要着急,不过是例行公事问几句而已,急什么?”
说着,他将手中的文书略带力道地拍回到张之程怀里,挥了挥手:
“行了,没什么问题,快进去吧,别耽误了后面的人!”
只是,在他转身的刹那,那目光还是若有似无地、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在那道即便隔着幕篱也难掩窈窕纤细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张之程接过文书,不动声色地抱拳:
“多谢军爷。”
马车终于再次辘辘启动,身后,是缓缓合拢的城门,以及那片被隔绝在外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