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鸣池马球会上,顾候和盛六姑娘的默契与风采,如同一阵美好的风,吹动了不羁的心,也牵动了既定的姻缘线。
二人并肩挥杆,身影矫健,配合无间,不仅赢得了皇后娘娘亲赐的凤钗彩头,更是在无数道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中,将那份涌动的情愫昭示于人前。
此后一切便是水到渠成,宁远侯府与盛家的这门亲事,在众人心照不宣的见证下,算是正式落了定。
半月时光倏忽而过,这一日,宁远侯府依足礼数,热热闹闹前来盛家下聘的正日子。
盛府门前车马簇簇,宾客盈门,仆从们穿梭不息,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派喜庆蒸腾景象。
盛紘身着簇新的赭红色常服,满面红光,正于花厅内与几位同僚好友寒暄应酬,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心中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忽见管家步履匆匆、面色肃然地疾步而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宫里有旨意?”
盛紘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愣怔了一瞬。
今日是顾家下聘,宫中怎会突然来旨?
他心头掠过无数猜测,不敢有丝毫怠慢,忙不迭地向宾客告罪,整理衣冠,快步朝着前院正厅而去。
原本欢快热闹的气氛,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圣旨,骤然间凝滞了几分。
宾客们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都不明白在这等吉庆之时,宫中旨意所为何来。
明兰此刻正在暮苍斋内,由丫鬟们伺候着整理妆容,虽则亲事已定,但今日到底是她的好日子,心下亦是欢喜中带着一丝羞涩。
闻得圣旨到来,她眉头微蹙,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却还是迅速镇定下来,依着规矩,在女使的引导下,前往前庭准备接旨。
盛府中门大开,香案早已设好。
盛家阖府主仆,连同在场的一众宾客,皆按品秩跪伏于地。
只见一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官服的小公公,手持明黄卷轴,神情肃穆地立于阶上,清了清嗓子,用那特有的尖锐嗓音唱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化之原,始于闺门;礼教之重,彰于内则。
咨尔盛氏墨兰,乃太常寺少卿盛紘之女,毓自名门,幼承庭训。
秉性温良,持身端静。
德容有度,克娴诗礼之规;言动无违,允协珩璜之度。”
那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字字清晰。
跪在女眷行列中的墨兰,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唯有一双交叠在身前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圣旨继续宣读,内容却让所有竖耳倾听的人心头剧震:
“桓王赵策英分辉玉牒,誉重金枝。
既谐伉俪于中闱,宜备仪章于侧室。
尔氏柔嘉维则,淑慎有常。
特封为亲王侧妃,赐号‘姝仪’。
祗承恩命,益修儆戒之心;永荷荣光,毋替谦冲之德。克勤内助,翊赞藩维。钦哉!”
“亲王侧妃!”“赐号‘姝仪’!”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盛府上空,也炸响在每一位宾客的心头。
那些原本只是来为顾候这个新贵暖场、锦上添花的官员家眷们,此刻眼眸中迸发出难以置信又热切无比的光芒,目光如同实质般,不由自主地飘向跪在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
谁能想到,在这宁远侯府下聘的喜庆日子里,盛家竟还能迎来第二道,而且是来自皇宫的恩旨。
一门之中,一日之间,一女将嫁入侯府为嫡妻,一女被册封为亲王侧妃,并得赐封号“姝仪”。
这是何等的荣宠?何等的风光?
盛紘跪在最前面,听完圣旨,整个人被巨大的惊喜砸中,险些喜极而泣,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绪,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
接过那沉甸甸的明黄卷轴,盛紘仿佛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家族荣耀。
他立刻吩咐管家取来早已备好的、格外丰厚的红封,亲自塞到那宣旨的小太监手中,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笑容:
“有劳公公辛苦跑这一趟,今日恰逢顾候来寒舍下聘,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这些微薄心意,请公公和诸位随行的内侍们喝杯茶,万万不要推辞。”
那小太监入手一掂,便知分量极重,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态度也松弛下来,压低声音凑近了些:
“盛大人太客气了,不瞒您说,奴才听闻侧妃娘娘这‘姝仪’的封号,还是桓王殿下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斟酌了许久才定下的,寓意美好,可见殿下对侧妃娘娘是极为上心看重的。
盛大人您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啊!”
这话让盛紘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更是热切得几乎要溢出来,拱手道:
“那便借公公吉言了!”
宣旨的队伍刚浩浩荡荡地离开,那些反应过来的宾客,以及闻讯匆匆备上厚礼赶来的其他官员,又争先恐后地涌入盛府道贺。
盛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场面比之前顾家下聘时还要热闹数倍,真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
然而,在这满府喧嚣、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时,今日原本唯一的主角正待在暮苍斋内。
明兰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的面容,早已没了清晨时分那由内而外透出的喜悦红晕。
她看着方才还挤满了人、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屋子,听着前院传来的热烈的喧闹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至极的滋味。
是嫉妒吗?似乎有那么一丝。
是羡慕吗?或许也有。
那可是天家贵胄,是寻常官宦女子想都不敢想的尊荣。
各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滚,最终,她也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走吧,小桃,丹橘。
我们也该去……恭贺恭贺四姐姐。”
这“恭贺”二字,说出来,带着一丝自己才能品出的涩意。
小桃跟在后面,撅着嘴,脸上满是不忿,用虽压低却足以让身边几人听清的声音嘟囔道:
“今日明明是姑娘您的好日子,宫里怎么偏挑这个时候来宣旨?倒像是……”
倒像是故意来抢风头似的。
“住口!”明兰回头,冷声打断,脸上是罕见的严厉,“你也知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喜上加喜,这是天大的福气!
你不为此高兴也就罢了,竟还敢妄加揣测,置喙宫中旨意?
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这番低声呵斥,吓得小桃脸色一白,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姑娘恕罪,奴婢失言,奴婢再也不敢了。
奴婢只是……只是为姑娘觉得委屈……”
明兰看着跪地告饶的小桃,心绪复杂,又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告诫:
“我知道你是忠心,为我鸣不平。
可你需得明白,今日之事,于我而言,并非坏事。”
一旁的丹橘心思更为细腻,却也一时未能想通其中关窍,疑惑地问道:
“姑娘,喜上加喜奴婢明白,可这……这怎么能说是对您有好处呢?”
四姑娘成了王爷侧妃,身份尊贵无比,日后姑娘见了,岂不是永远要矮上一头?
明兰已然调整好了心绪,脸上露出一抹通透而坦然的笑意,轻声分析道:
“你们想,我嫁入顾家,虽是侯府正妻,但侯府关系复杂,一不小心就能得罪人。
可如今,我有了一个做亲王侧妃的姐姐,虽说只是侧妃,但那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将来在顾家,若真有人想凭辈分或是其他缘由给我气受,她们也得掂量掂量,我身后站着的是谁。
所以,这难道不是于我有利的好事么?”
她想得明白,与其纠结于一时风头被抢,不如将这突如其来的“高枝”,化为自己日后安身立命的倚仗之一。
“六妹妹果然是好气量。”
一个清越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珠帘拂动,墨兰身着方才接旨时那身略显正式的衣裙,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乌发如云,面色红润饱满,光华照人,头上只简简单单簪了几朵精致的点翠绒花,却更衬得整个人端庄明艳,气度非凡。
明兰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忙站起身:
“四姐姐怎么过来了?”
墨兰目光在明兰脸上转了一圈,将她那已然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豁达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勾,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我来,自是来瞧瞧家里的另一位主角,可别一个人躲在这清静地方,暗自神伤,哭鼻子呢。”
明兰闻言,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轻快:
“四姐姐真是说笑了,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神伤?
这可是我们盛家天大的喜事啊。”
“看你还能说出这番话来,我便知道你没有钻那牛角尖。”
墨兰似是满意地点点头,“走吧,随我一同去葳蕤轩。”
“去葳蕤轩?”明兰微怔。
“是啊,”墨兰语气平淡,“你是没瞧见,大娘子今日脸上的笑,从接了旨就没停下来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如今叫我们过去,左不过是当着几位亲近女眷的面,说些姐妹和睦、互相扶持的场面话,应付应付也就罢了。”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明兰身上,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不过,这等场面上的周全功夫,你一向是最拿手的。
我特意来寻你这一趟,可不是为了让外人看了我们盛家的笑话去。”
明兰迎上她的目光,看清了她眼底那道难得的……近似于“同盟”的意味,忽然觉得心头一松,那点残余的芥蒂仿佛也消散了不少。
她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带着几分真诚意味的笑容,甚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调侃:
“四姐姐就不怕……我心中终究意难平,待会儿在外人面前,忍不住撂下脸子,让四姐姐也跟着难堪?”
墨兰闻言,没好气地飞了她一个白眼,姿态优雅地抚了抚鬓角,率先朝外走去,只留下一个袅娜的背影和一句带着些许傲娇语气的话:
“哼……快些跟上吧,莫让大娘子等急了。”
丹橘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被四姑娘这般“挤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整个人都仿佛轻松了下来,眉眼间那丝隐忧尽去,不由得有些怔忡,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墨兰离去的方向。
这四姑娘和自家姑娘之间,如今这相处方式,怎么……竟成了这般透着古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