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居内,墨兰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仰面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目光有些失神地凝望着帐顶。
屋内寂静,只余角落青铜香炉里吐出的一缕清甜梨香,袅袅盘旋。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嫁入高门,风光无限,压过所有姐妹……】
【兄长盛长枫能够金榜题名,出人头地,成为自己和小娘在盛家安身立命的依靠……】
【小娘林噙霜的牌位,能送入玉清观,享受香火供奉,不必做个孤魂野鬼,身后凄凉……】
这三个执念,如同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原主的灵魂。
而今,苏姝姝细细盘点,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林噙霜的安危,如今看来已无需过多忧虑。
不仅性命无虞,更被妥善安置在京郊的庄子上,有田产傍身,有嬷嬷照料。
若她能安分些,未必不能得一个安稳富足的晚年。
这第一个执念,她不仅完成,甚至可以说是超额达成了。
至于嫁得高门……苏姝姝微微阖目,内视自身。
丹田之内,那几缕自赵策英身上汲取而来的、温和的龙气,正缓缓流动着,滋养着她的神魂,带来充盈与舒畅之感。
她嘴角满意的笑容加深,带着志在必得的从容。
所谓高门,还有比天家更高的门第吗?
而另外一个执念,关乎盛长枫。
她虽远在盛府内宅,却也从往来书信中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在麓山书院极为刻苦,日夜攻读,连书院的师长都称赞其学问扎实,今年春闱大有希望。
只要他自身争气,再加上盛家如今隐隐上升的势头,中举并非奢望。
思绪流转间,她再次聚焦于那诱人的龙气之上。
仅仅是回想那日樊楼雅间中二人衣袖碰撞,手指相触的短暂瞬间,那丝丝缕缕汇入体内的温和龙气,便让她心潮一阵激荡。
这般想着,仿佛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三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悄然蔓延。
正当她沉浸在这份独特的遐思中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丫鬟露种小心翼翼的通传:
“姑娘,主君派人来传话,请您去葳蕤轩一见。”
墨兰倏然睁开眼眸,眼底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耐。
她撑着手臂缓缓坐起身,歪着头想了想。
盛紘此时寻她,十有八九是为了那桩尚未敲定的张家亲事。
她心中不耐,动作便也带上了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慢吞吞地拢了拢有些散开的衣襟,随意趿拉上床边的绣鞋,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
“父亲可有说是什么事?”
她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目光落在门外垂手侍立的露种身上。
露种头垂得更低,声音轻柔:
“回姑娘的话,主君并未言明是何事,只吩咐让姑娘速去葳蕤轩。”
她说着,肩膀微微瑟缩,不敢抬头去看姑娘此刻的神色,生怕触及霉头。
墨兰瞧着她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无奈地暗叹一口气。
这露种性子不如云栽活络,也更胆小些。
“云栽呢?让她陪我去。”
她吩咐道。
“原想着姑娘回来能睡一会儿,云栽姐姐便先去歇息了,吩咐奴婢在此守着姑娘听唤。”
露种连忙回道。
墨兰闻言,只略一点头,不再多言,抬脚便往葳蕤轩的方向走去。
露种赶紧快步跟上,落后半步,不敢出声。
到了葳蕤轩,却见厅内只有大娘子王若弗一人端坐在上首的檀木扶手椅上,手中紧紧捏着一方帕子,神色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温和。
而盛紘并不在场。
墨兰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依规矩上前盈盈一拜:
“给大娘子请安。”
“坐吧。”
王若弗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
待墨兰在下首的椅子上坐定,她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紧盯着墨兰的表情:
“你小娘……在庄子上可好些了?
前些日子听说病得那般重,实在是让人忧心。”
墨兰抬眸,清晰地捕捉到王若弗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不自然的神情,以及她身旁刘妈妈那略带审视的目光。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回道:
“劳大娘子挂心。
小娘去了玉清观后,许是得了三清祖师庇佑,情况确有好转,高热退了,每日也能有片刻清醒的时候。
只是郎中再三叮嘱,养病最需清静,忌思虑、忌打扰。
我想着,京郊那处庄子环境幽静,听闻还有一眼小小的温泉,于调养身子最是适宜,便送小娘去庄子上静养了。
今日回来前去看望,小娘已然能靠着人搀扶,下地缓慢行走几步了。
想必再静养些时日,便能大安。”
王若弗听完这番话,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惊诧之色。
那个前些时日还一副随时要咽气模样的人,竟然真的好转了?
还能下地走路了?
这……这真是祸害遗千年!
她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失望涌上心头,面上却强自镇定,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咬牙切齿:
“是么……那可真是……有福气啊!”
墨兰如何听不出她话里那股酸涩与不甘?
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用手中的绢帕掩了掩唇角,堪堪遮住那抹讥诮的弧度。
恰在此时,盛紘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一眼便瞧见厅内这“和睦”的场景,原本因心中盘算而有些沉郁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几分,脸上甚至带上了些许笑意。
“墨儿回来了?”盛紘在王若弗身旁坐下,目光转向墨兰,语气带着惯常的关切,“你小娘……在庄子上一切可还安好?
缺什么短什么,定要及时派人回府来说。”
墨兰抬起那双水润的眸子,望向盛紘,带着的委屈:
“回爹爹话,庄子上一应物事都是齐全的,王管事也很是尽心。
只是……小娘身子虽渐好,心中却时时刻刻惦记着爹爹,总念叨着不知爹爹近日公务是否繁忙,饮食可还妥当……因为这份挂念,便是用了药,也时常觉得寝食难安……”
她说着,适时地垂下眸子,用那方素白帕子,轻轻按了按并无泪水溢出的眼角,一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
盛紘被她这番话触动心肠,又见女儿如此情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对林噙霜的怜惜与愧疚。
他清咳一声,有些心虚地悄悄瞥了一眼旁边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的王若弗,连忙岔开话题:
“好了好了,你小娘既需要静养,便让她好生将养着。
今日叫你来,主要也不是为了她的事。”
他收敛心神,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的墨兰,语气放得格外轻柔,带着明显的试探之意:
“是为父……想问问你,关于你的婚事……”
墨兰适时地抬起眼帘,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如同浸在秋水中的墨玉,带着不解与疑惑,直直对上盛紘那充满探究的眼神:
“女儿的婚事?爹爹想问什么?但请直言便是。”
盛紘见她这般反应,心下稍定,斟酌着词句道:
“是与张家的那门亲事。
张家哥儿学问扎实,春闱在即,为父瞧着,他此番中举的把握颇大。
张家那边的意思是……若是你我两家都觉得合适,不如便在春闱前,先将庚帖交换了。
你……觉得如何?”
他紧紧盯着墨兰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墨兰看着父亲这般小心翼翼、迂回试探的模样,心中只觉得一阵无奈与好笑。
她无意再与他打这哑谜,索性直言不讳,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葳蕤轩内:
“父亲,张家这门亲事,只怕是成不了了。”
盛紘面上一愣,心里却升起隐秘的欢喜:
“这是为何?”
墨兰迎着他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因为桓王殿下,是不会许女儿与张家定亲的。”
此话一出,厅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王若弗先是懵了一瞬,眼睛骤然瞪大,仿佛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待那“桓王殿下”四个字在她脑中轰然回响,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全然的不可置信,呆呆地看着墨兰,又看看盛紘,仿佛石化了一般。
而盛紘,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在瞬间迸发出骇人的亮光,如同饿极之人看到了珍馐美馔,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墨兰穿透。
他因激动而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急切,语无伦次地问道:
“墨、墨儿……你……你与桓王殿下……你们……这是何时的事?
殿下他……他对你……”
他激动得甚至无法组织一句完整的话,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眼前仿佛有锦绣前程在缓缓展开。
墨兰看着他这副近乎失态的模样,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心中明白便好。
所以,张家的亲事,恕女儿不能应下了。”
“不能!自然不能应下!”
盛紘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他搓着手,在厅内来回踱了两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红光,“是爹爹糊涂了,你长途跋涉定然累了,且先回去,好生歇着,万事有爹爹在。”
他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击得有些神智恍惚,满脑子都是“桓王”、“皇亲国戚”这些字眼在盘旋。
墨兰看着他激动得近乎忘形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欲走。
临转身前,她还是轻声提醒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可是父亲,桓王殿下……他是不会娶女儿做正妃的。”
你不要期望太高…
然而,盛紘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与对未来的畅想之中,这句话如同微风拂过耳畔,并未被他听入心里。
倒是那刚从巨大冲击中缓缓回过神来的王若弗,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激动得难以自持的盛紘,又转向一脸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件寻常小事的墨兰。
那目光中,混杂着震惊、愕然、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于盛家未来命运的忧虑与茫然。
四丫头她……竟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这一步么?
那她的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