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迫自己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视线从手上移开，落在甄嬛精心描画的眉眼上。
那熟悉的、曾让他心动的精致容颜，此刻却让他有些恍惚，仿佛隔着什么看不真切。
记忆深处那些温存缱绻的画面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冰冷的现实拉回。
“有什么难事，嬛儿尽管道来。”
胤禛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甄嬛一边保持着研磨的动作，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反应，见他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并未有想象中的激烈反应，心中反而更加忐忑疑惑。
她定了定神，终于切入正题，声音依旧平稳：
“回皇上，臣妾近日协理宫务，清查账册，发现宫中竟有人胆大包天，偷盗御用器物，私自磨去内务府的印记，偷运出宫变卖……”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胤禛的动作。
胤禛静静地听着，面上纹丝不动，直到她说完，才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下。
青瓷杯底与紫檀桌面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此事……”胤禛开口，声音低沉，“朕知道了。”
他忽然伸出手。
甄嬛心中一动，面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顺从地将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放入他宽大的掌心。
胤禛的手掌温热干燥，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竟意外地变得和缓了些：
“这段时间你协理六宫，还要顾着身子，辛苦了。腹中皇嗣要紧，要好生将养。”
“是，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定当谨记。”
甄嬛的心终于稍稍落定，连忙恭敬地屈膝回应。
皇帝这安抚的态度，至少表明她这一步棋没有走错，暂时是安全的。
胤禛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神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莫测，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和缓：
“好了，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朕今日……还有些紧要公务要处置，便不留你了。”
“是，臣妾告退。”
甄嬛再次行礼，姿态无可挑剔，随即在槿汐的搀扶下，转身，一步一步，端庄地退出了养心殿。
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御座之上，胤禛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温和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冰冷。
他深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甄嬛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那背影依旧优雅婀娜，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在无人窥见的眼底最深处，一抹极淡却无比复杂的哀伤悄然划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翻涌的权谋与猜忌所吞没，不留一丝涟漪。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甄嬛踏着清冷的月光，步履略显疲惫地回到永寿宫。
宫门口摇曳的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投下幢幢不安的影子。
就在她即将步入宫门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阶前，仿佛已等候多时——是敬妃。
甄嬛心头微诧，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掠过。
她连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脸上迅速堆起得体的笑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敬妃姐姐？夜色已深，姐姐怎的在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月光下，她清晰地看到敬妃虽依礼与她相互行了平礼，但那惯常温和亲切的神情却已褪尽，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疏离与冷意，如同秋夜凝结的薄霜。
敬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甄嬛身后恭谨侍立的槿汐，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却又令人心悸的、意味不明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更添几分寒意。
“本宫叨扰，自然是为了胧月之事。”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外头风凉，熹妃妹妹，进去说吧。”
甄嬛心中疑虑丛生，担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但见敬妃一派云淡风轻、不欲多言的模样，只得按下心绪，微微颔首，侧身引路：
“姐姐请。”
永寿宫偏殿内，烛火通明，将殿内一应事物映照得一片暖融。
这本该是一派温馨和乐的景象，此刻却因敬妃的到来而显得格外沉寂。
空气仿佛凝固，丝丝缕缕的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驱散了原有的暖意，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冷凝。
敬妃仪态端庄地在榻上坐定。
浣碧小心翼翼地奉上茶盏，低眉顺眼。
然而，敬妃的目光却似有实质般落在浣碧身上，嘴角那抹讽刺的笑意越发清晰，像一把无形的冰刃，无声地切割着殿内紧绷的空气。
她并未去接那茶，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眼神直看得浣碧心底发毛。
甄嬛敏锐地捕捉到敬妃对浣碧的注视，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不妙。
浣碧更是被这无形的压力攫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方才强撑的笑意瞬间僵在唇边，随即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只剩下惶恐不安。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甄嬛，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惊惶，脸色已有些发白。
甄嬛闭了闭眼，心底一片冰凉，无声地叹息：果然……又是浣碧做了些什么。
敬妃却仿佛没看见她们主仆间无声的交流，径直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峭：
“熹妃妹妹莫怪本宫不请自来，扰了你的清静。”
她话锋陡然一转，锐利的目光如针般刺向浣碧，“浣碧姑娘真是个清秀佳人，像她这般活泼伶俐、心思玲珑的妙人儿，怪不得能说会道，主意大得很。
不然怎么嫌弃起胧月身边的老嬷嬷们愚笨不得力，竟要越过本宫这个养母，亲自‘教导’起小公主来了呢……”
她刻意加重了“教导”二字，尾音拖得绵长，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语毕，她好整以暇地瞥了眼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的浣碧，又转向面露惊愕、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甄嬛，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失望。
“敬妃姐姐此言何意？”
甄嬛在看到浣碧惨白脸色时便知不妙，但听到敬妃如此直白且诛心的指控，仍感震惊和不解，强自镇定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