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殿宇深阔,檀香氤氲,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凝滞。
胤禛高居座上,脊背挺直如松,明黄色的龙袍在光影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竹息姑姑垂首奉上一碟精致的点心,胤禛的目光在那玉碟上只略一停留,唇角便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弧度。
太后端坐于下首的紫檀圈椅中,身旁侍立着一个约莫七岁的少年郎。
那孩子身姿挺立,努力做出沉稳模样,可眉眼间透出的那股子倔强与熟悉感,却像根细小的刺,扎进胤禛的眼帘,令他心头无端生厌。
【十四弟的儿子……倒真是像极了他那桀骜不驯的阿玛。】
胤禛心头冷笑,思绪却不由得飘远,熹妃和昭嫔均怀着孩子。
念及自己即将添丁的喜事,他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几分,眉宇间的冰霜也悄然融化些许。
太后一直用余光觑着皇帝的脸色,见他神情稍霁,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佛珠,斟酌着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慈和:
“老四,哀家听闻……你要晋封昭嫔为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皇帝,语气似探究又似提醒,“看来这位昭嫔,确有些过人之处。”
胤禛剑眉微挑,目光如电般射向太后,难不成太后是对自己的旨意不满。
他并未直接回应太后的话锋,反而将视线投向那站得笔直的少年弘映,语带深意,慢悠悠地道:
“皇额娘如今气色红润,精神矍铄,想来……弘映这孩子侍奉在侧,功不可没啊。”
被皇帝骤然点名,弘映小小的身躯明显一僵,慌忙垂下头,双手交叠,一板一眼地行了个大礼,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又努力模仿着成人的稳重:
“弘映见过皇上,愿皇上如松柏常青,福寿安康,万事胜意。”
“嗯。”
胤禛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随意地挥了挥手,腕间那串碧玉十八子手串随之轻晃,折射出温润却疏离的光泽。
他的视线只在弘映身上停留一瞬,便又落回太后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耐,“皇额娘可还有别的事?”
太后嘴角僵硬地扯动了一下,被儿子如此敷衍的态度刺得心头发堵。
她强压下翻涌的酸涩,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姿态放得极低:
“弘映这孩子……长久待在哀家这慈宁宫里,于宫规礼制多有不合。不如……”
她小心地觑着胤禛毫无波澜的面色,硬着头皮道,“不如……让他挪到阿哥所,与三阿哥弘时一同去上书房进学?”
太后这般低声下气地为允禵之子筹谋,非但未能让胤禛动容,反激起他心底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霍然起身,明黄的袍角带起一阵微风,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皇额娘如此为十四弟的儿子殚精竭虑,朕这个做兄长的,若再不应允,岂非显得不近人情?”
他不再看太后和弘映,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那就依皇额娘所言,让弘映与弘时一同入上书房吧。”
太后望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心头如压巨石,沉重而憋闷。
然而她很快敛去眼底的不快,对着怔忡的弘映,强撑起一个慈蔼的笑容,目光在他年轻稚嫩的脸庞上流连,充满了追忆与怜惜:
“好孩子,去了上书房,只管安心读书,旁的都莫要多想。有哀家在,定会护你周全。”
弘映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一直强忍的孺慕之情汹涌而出。
他眼圈泛红,几步扑倒在太后膝前,将脸埋进那温暖的衣料中,声音带着哽咽:
“孙儿明白皇祖母苦心,也会替阿玛好好孝顺皇祖母!”
“好……好孩子……”
太后心头一酸,喉头哽住,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小儿子允禵年少时的模样。
她的十四啊……滚烫的泪意几乎夺眶而出,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养心殿
胤禛带着一身未散的郁气踏入养心殿,却意外地看见皇后乌拉那拉·宜修正端立在殿外候驾,心中不由掠过一丝诧异。
他这位皇后,素来最是讲究规矩体统,若是有事相商,向来是遣宫人来请,何曾这般主动踏足养心殿?
他压下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几步上前,伸出手去扶皇后:
“皇后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若是有事,遣人来知会一声便是,何必亲自劳顿。”
宜修的手被皇帝温热的手掌握住,心头蓦地一软,随即又涌上难言的酸涩。
她抬眼看着皇帝已转身走向御案,也只得默默跟了上去,仪态依旧端庄。
殿内日光温和,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皇后站在御案前,看着皇帝随手拿起一份奏折,定了定神,终于开口,声音温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臣妾听闻……皇上意欲晋封昭嫔为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皇帝执笔的手上,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昭嫔才晋嫔位不久,如此擢升,只怕……”
胤禛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就此事与皇后正式商议,确乎是有些拂了她的中宫颜面。
他放下朱笔,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安抚:
“此事朕意已决,原想着稍后与你分说。只是近日事务繁杂,一时倒忘了知会皇后。”
宜修心头猛地一刺,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忘了知会?
她想要的,哪里仅仅是一个“知会”?难道自己这六宫之主,在他眼中竟形同虚设?
一股怨气直冲上来,却不敢对着皇帝发作,只能尽数转嫁到那个即将春风得意的昭妃身上。
她强自按捺,面上依旧是那副温良恭俭的模样,言语间更是充满了对皇帝的关切:
“臣妾并非质疑圣意,只是忧心此举或与祖制有碍,历朝只有四妃,如今昭嫔封妃……恐惹朝臣非议,徒增皇上烦忧。”
这番“关切”之言,却让胤禛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重新拿起朱笔,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朕意已决,圣旨已下,断无更改之理。皇后不必多虑,只管吩咐内务府,加紧置办妃位所需的一应仪制服饰便是。”
宜修喉头一哽,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
她看着皇帝重新埋首于奏折之中,那拒人千里的姿态,让她再难开口。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福下身去,掩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道:
“臣妾……遵旨。”
说罢,转身告退,背影在殿门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