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周淮的小院内没有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他独自坐在静室的蒲团上,背脊挺直如松,双眼紧闭,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已入定。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眉心微蹙,眼睑下的眼球在轻微颤动,显示着内心的激荡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身前的地面上,摊开着几样东西:顾知白所赠的北冥舆图玉简,林清瑶给予的装着灵石丹药的锦囊,还有那块从炸毁丹炉上取下的、带着暗绿色蚀痕的碎片。月光照在这些物件上,泛起幽冷的光泽,如同此刻周淮的心境。
神识沉入识海,《蕴神诀》凝练过的精神力如同明镜,清晰地映照出过去几日发生的一切,以及林清瑶傍晚时分告知的那些令人心悸的发现。画面、声音、线索、推测……如同无数碎片,在“心念”之力的引导下,飞快地碰撞、组合、验证,最终拼凑出一幅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的图景。
水云峰吴长老,寒水涧盗取原石,秘密接触“影梭”,巨额资金流向玄镜,采购大量“转魂丹”辅药,意图不明但显然针对自己、狠辣果决的暗杀与炸炉阴谋……
玄镜真人,莫名的关注与试探,赐下实则监视的惑心石,对自身秘密异乎寻常的执着,与吴长老隐秘的资金往来及疑似功法波动的呼应,对“转魂丹”或相关神魂秘术的可能需求,以及那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将自己视为“容器”或“材料”的潜在图谋……
两条原本看似独立的威胁线索,在“交易”这个节点上轰然交汇,拧成一股足以将他彻底绞杀的致命绞索!
这不是简单的排挤、嫉妒或报复。这是建立在更高层次利益交换基础上的、系统性的清除与掠夺。他所展现出的“异常”——快速提升的修为、奇特的炼丹能力、可能特殊的“神魂资质”——在玄镜与吴长老眼中,或许早已不是需要探究的秘密,而是值得夺取的“资源”或需要抹除的“变数”!
留在青玄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继续暴露在玄镜真人莫测高深的目光之下,随时可能被以“师尊”之名召见、试探、甚至以某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控制起来。
意味着要时刻防备来自吴长老及其背后水云峰势力、乃至可能被收买的刑律堂高岳副堂主所操纵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暗杀。炼丹房能动手脚,膳堂呢?居所呢?执行任务的路上呢?下一次,是否还能像今天这样侥幸?
意味着孤立无援。王铁山、林清瑶固然可信,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局限,无法对抗金丹真人与实权长老的联手。墨渊态度暧昧不明。顾知白代表的“星痕”远水解不了近渴,且态度超然。
意味着如同困兽,在既定的牢笼和规则内,与掌握着规则制定权和暴力机器的对手周旋,胜算渺茫。对方可以犯错无数次,而他,只要失误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周淮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迷茫,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那么,离开呢?
前往北冥,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主动跳出这个致命的牢笼,脱离玄镜与吴长老直接掌控的势力范围。天高皇帝远,即便他们手眼通天,想要在北冥那等偏远混乱之地精准锁定并对付自己,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
意味着暂时摆脱“青玄宗内门弟子周淮”这个身份的束缚和由此带来的明枪暗箭。他可以是一个寻找机缘的散修,一个游历的丹师,甚至……一个暂时隐姓埋名之人。
意味着危险与机遇并存。北冥环境恶劣,势力排外,极光冰谷更是险地。但正如顾知白所言,那里可能有与上古“心念”传承相关的遗迹或契机,可能找到快速提升实力的机缘。风险固然巨大,但至少,那里的风险更多是来自天地自然和公开的争夺,而非隐藏在温情脉脉面纱下的阴谋与背叛。
意味着获得喘息和成长的时间与空间。他需要时间消化幻境所得,稳固筑基后期修为,进一步修炼《蕴神诀》和开发“心念”之力。他需要资源,而北冥的险地之中,往往埋藏着中州罕见的灵材。他更需要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一个可以依靠自身能力去搏杀、去积累、去突破的环境,而不是在宗门内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处不在的暗算。
留下,是慢性死亡,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离开,是险中求存,是挣脱樊笼的困兽,生死虽未卜,命运却可握于己手!
如何选择,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周淮的目光落在那枚北冥舆图玉简上。他再次将神识沉浸其中。粗糙但清晰的舆图在脑海中展开,标注着雪原、山脉、冰谷、零星聚集地,以及关于冰煞门、极光冰谷危险等简要说明。北冥的广袤、荒凉、危险,如同一幅冰冷而真实的画卷。
极光冰谷……上古心念传承……
顾知白的话语回响:“那里天地规则与中州略有差异,对于修炼某些特殊力量——比如与神识、心念相关的法门——的修士而言,有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共鸣或契机。”
这对他而言,吸引力是致命的。他正缺乏对“心念”之力的系统性认知和进一步的修炼指引。《蕴神诀》虽妙,但更像是基础法门。若能在北冥找到相关的上古遗迹或传承,哪怕只是片段,都可能让他对自身能力的理解和运用产生质的飞跃!而这,恰恰是他在青玄宗内绝无可能得到的。
实力!一切都是实力!
没有实力,在宗门是待宰羔羊,去了北冥也可能葬身风雪。但至少,北冥给了他一个依靠自身能力去搏杀、去成长的机会。而在宗门,他的成长本身就可能招致更猛烈的扼杀。
周淮的眼神越来越亮,那是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光芒。所有的犹豫、侥幸、对宗门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此刻被彻底斩断。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案上摊开着空白的历练申请玉简和笔墨。
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玉简之上,微微一顿,随即落下,笔走龙蛇,字迹沉稳而坚定:
“弟子周淮,筑基后期修为,于丹道一途偶有所得,然深感见识浅薄,基础未固。近日参悟古方,欲炼制‘冰魄凝神丹’以固本培元,精进神识,憾缺数味主药,皆乃北冥寒地特有之珍稀灵材,宗门库房亦无储备。为求丹道精进,夯实道基,特申请外出历练,前往北冥之地,寻觅‘寒髓草’、‘冰心莲’、‘雪魄精金’等物。预计行程一年,期间定当恪守门规,谨慎行事,不负宗门栽培。望允准。”
理由,是顾知白建议的,也是最常见、最不易引人怀疑的——寻找炼丹材料,精进丹道。 “冰魄凝神丹”是他从某本杂记上看来的、确实存在但极难炼制的古丹,所需材料也确实多产自北冥寒地。这个理由,完美契合他“炼丹奇才”的身份和提升实力的需求,又不会过分突出“心念”或神魂相关的敏感点。
至于归期“一年”,既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在北冥探索和成长,又不至于长到让宗门(或某些人)觉得异常,留有回旋余地。
写罢,他放下笔,将墨迹吹干,仔细检查了一遍。申请措辞恭敬合理,理由充分,挑不出毛病。
然后,他开始清点整理自己的储物袋。将林清瑶所赠锦囊中的灵石丹药分类放好,检查符箓和法器。护身内甲一直穿着,王铁山所赠的符宝和顾知白给的远距离传讯符妥善收藏。幻心莲实和定魂草剩余部分、千年寒髓等珍贵之物,用特制的玉盒封存,加上神识禁制。常用的丹药、灵石、空白符纸、布阵材料、备用衣物、干粮清水……一一备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块丹炉碎片上。指尖燃起一簇细微的、温度极高的灵力火焰,缓缓将碎片包裹。暗绿色的蚀痕在火焰中扭曲、蒸发,最终连同碎片本身,化为一点点飞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证据?不需要了。他已经看清了敌人的面目和意图。这块碎片留着反而是隐患。
做完这一切,周淮重新坐回蒲团上。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开始运转《蕴神诀》,同时将一缕心神沉入对北冥舆图和相关信息的反复记忆与推演中。
他需要规划大致的路线,了解可能遇到的危险,设想各种意外情况的应对方案。虽然前途未卜,但准备做得越充分,生存的几率就越大。
月光渐渐西斜,室内的光影缓缓移动。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周淮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睁开了双眼。一夜未眠,但他眼中没有丝毫疲惫,只有一种历经抉择、斩断退路后的清明与坚定。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筋骨,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色劲装,将储物袋系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
推开静室的门,晨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群山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逐渐清晰,云海翻腾,仙鹤清唳。这是他生活了数年、曾经视为仙途起点的青玄宗。
今日之后,或许很久都不会再见到这般景象了。
周淮站在院中,静静地看了片刻。眼神中有复杂的情感一闪而逝,怀念?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然的告别。
没有过多的留恋,他转身,拿起书案上那份墨迹已干的历练申请玉简,迈步走出了小院。
晨光熹微,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仿佛在叩问前路,也仿佛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目标,事务殿。递交申请,然后……等待离开的时机。
决意已定,北冥,我来了!
无论前方是风雪、是刀山、是绝地,还是那一线缥缈的生机与机缘,这条路,他都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为留下,唯有死路一条。前行,方有涅盘之机。
仙途坎坷,吾道……欺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