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城下。
一股气味撞入鼻腔,不是纯粹的杀气。
那是铁锈、风沙、烈酒、汗水与死亡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凝成看不见的巨手,攥得人胸口发闷。
风行蛊马这种桀骜凶兽,竟也本能地放缓脚步,不安地刨着蹄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乖乖……这地方,比咱们巡天鉴的地牢看着还吓人。”墨小小咽了口唾沫,压着嗓子嘀咕。
朱珠珠没说话,只是攥着缰绳的手指用了几分力,视线锐利地扫过城墙上那些模糊的人影。
那些戍边的士卒,个个都像被风沙雕琢过的石像,沉默,坚韧,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彪悍。
陈十三勒住马,仰头望着这座黑色的雄城。
他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傅沉舟。
一个传说由书生从戎,却在尸山血海里杀出赫赫威名的儒将。
一个爱兵如子,因此与镇远侯赵渊那套“杀戮治军”的理念格格不入,常年不睦的北境孤狼。
女帝说,傅沉舟可信。
信赖,不等于顺从。
尤其,是对他这个手持兵符、年岁尚轻的空降“钦差”。
陈十三心中念头百转,脸上波澜不惊,只给了墨小小一个眼神。
墨小小立刻会意,清了清嗓子,催马向前几步,对着高耸的城门楼子运足了气,扯着嗓子大吼:
“城上的人听着!巡天鉴紫衣巡察使陈十三、朱珠珠,以及……天才工匠师墨小小,奉女帝陛下密令前来公干!速速开门!”
他一时没想好自己该报个什么响亮名头,干脆当场自封了一个。
声音在旷野上回荡,惊起远处几只昏鸦。
陈十三默默抬手,扶住了额头。
丢人丢到荒城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路山大王在叫门。
城墙上很快有了反应,一名军官探出头,向下看来,眼神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他看见了三人身上的巡天鉴官服,也看见了那神骏非凡的风行蛊马,没有立刻呵斥,只沉声抛下一句:“稍待,我等需向城主通禀!”
说完,身影便消失在墙垛后。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北境的风,硬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墨小小在城下来回踱步,嘴里碎碎念:“这得等到猴年马月?效率太低了!要是换我设计的机关城门,神念验证,一息就能开……”
朱珠珠倒是安稳。
她靠着自己的蛊马,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摸出一块油纸包好的酱牛肉,小口却飞快地吃着,补充体力。
墨小小凑过去,看着朱珠珠脸上没褪干净的红晕,挤眉弄眼地坏笑:“珠珠姐,脸怎么还红着?是不是在三哥怀里太暖和,舍不得下来啊?”
朱珠珠吃东西的动作停住,抬起头,冷冷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让墨小小脖子后面窜起一股凉气。
她没说话,只是举起手里的酱牛肉,对着一个棱角分明的地方,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用力地咀嚼。
仿佛那不是牛肉,而是某个多嘴之人的肉。
墨小小识趣地闭上了嘴。
……
与此同时,荒城,城主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
傅沉舟坐在书案后,指间捏着的,正是女帝的密信。
他年约五十,面容算不上英俊,却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像两颗在黑夜里燃烧的星。
他没穿冰冷的铠甲,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配上那份山岳般沉稳的气度,确实无愧“儒将”之名。
只是此刻,他的眉头紧锁。
陈十三。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等诗句,他也曾击节赞叹,为京城能出这般少年英才而欣慰。
后来听闻此子在京城屡破奇案,更于法场之上,顶着天人威压,剑斩皇亲,为大周律法守住了公道,为天下人守住了一口气。
傅沉舟镇守边关,最重军纪国法,听闻此事后,曾独自对月,浮三大白,只为敬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佩服归佩服。
欣赏归欣赏。
战场,不是吟诗作对,不是街头断案。
这里是血与火的磨盘,一步踏错,便是成千上万条人命的代价。
女帝竟派了这么一个毫无沙场经验的年轻人,带着“便宜行事”的皇命来到北境。
在他看来,简直胡闹!
他并非怀疑陈十三的忠诚,只是担心他年轻气盛,仗着皇命在身,对军中事务指手画脚,打乱北境固有的部署。
那后果,不堪设想。
“城主。”一名魁梧副将走进书房,躬身禀报,“城外,巡天鉴的三位大人已经叫门了。”
傅沉舟眼皮都没抬,仅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淡淡吐出三个字。
“知道了。”
副将一愣,见城主没有下文,只好退了出去。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城门外,寒风呼啸。
副将再次走进书房,脸上带着为难:“城主,人还在外面等着。天寒地冻的,又是陛下派来的人,一直这么晾着……恐怕不妥吧?”
傅沉舟终于抬起头。
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扫了副将一眼,眼神平静,却让副将后面的话全都堵死在喉咙里。
“陛下派来的,就更要让他知道这里的规矩。”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钢铁般的质地。
“在荒城,没有钦差,只有袍泽。想让这些只认军功和本事的骄兵悍将听他的,就得先拿出能让他们闭嘴的本事。”
“先晾着。”
“让他也好好吹吹这北境的风,清醒清醒脑子。”
副将心中发紧,不敢再劝,躬身退下。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傅沉舟拿起一卷兵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城外。
陈十三……你会怎么做?
是暴跳如雷地叫骂,还是捏着鼻子灰溜溜地向女帝传讯告状?
他有些好奇。
城门外,墨小小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马转了十几圈。
朱珠珠吃完了第三块酱牛肉,开始认真盘算,进城后第一顿是吃烤全羊,还是尝尝北境特有的铁锅炖大鹅。
唯有陈十三,从始至终都靠在风行蛊马的身上,双目微闭,呼吸平稳,好似睡着了。
他的心,却清明如镜。
下马威么……真是毫无新意的军中戏码。
他瞬间便懂了傅沉舟的意图。
无非是想敲打自己,让自己明白谁才是荒城真正的主人,好在接下来的合作中占据主导。
硬闯?那是蠢货。
叫骂?更是自降身份。
向女帝告状?那只会让傅沉舟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
对付这种吃硬不吃软,又自视甚高的铁血儒将,必须用他能听懂,且不得不服的方式,来对话。
陈十三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焦躁,反而透出一丝玩味。
他拍了拍蛊马的脖子,在墨小小和朱珠珠不解的目光中,翻身下马。
他缓步走到了距离城墙约百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距离,正好在城墙弓箭手的最佳射程之内,却又透着一股有恃无恐的从容。
他停下脚步,看了看远方连绵的石山,又看了看那十数丈高的黑色城墙。
陈十三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对峙,而是在自家后院准备挥毫泼墨。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食指与中指并拢,如一柄未出鞘的剑。
对付儒将,最好的剑,是“文”。
而他今日,便要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在这百丈城关之上,写下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