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烛火总在深夜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唐文宗李昂此刻的心境。内侍刚把李衡的“谢恩表”呈上来,他便捏着那卷明黄宣纸,指尖反复摩挲着“臣必以中枢为基,护大唐安稳”的墨迹,连指腹蹭过纸纹的粗糙感都浑然不觉——这已是他第三遍看这份奏表,却仍没从字里行间找出半分“僭越”的痕迹,可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却像殿外的积雪,越积越厚。
“陛下,神策军左厢都指挥使求见,说请您定明年的禁军操练章程。”内侍轻声禀报。文宗抬头时,目光还黏在奏表上,恍惚间竟脱口而出:“让……让李衡定吧,他掌神策军,比朕懂。”话刚出口,他又猛地顿住,喉结动了动,改口道:“宣他进来,朕自己定。”
内侍退下后,文宗走到殿角的沙盘前——那是李衡平漠北后,按他的奏报复原的漠北地形图,此刻沙盘上“凉王府”的标记还在,旁边用小红旗插着玄甲、靖河两军的驻地。他伸手拨掉“凉王府”的木牌,指尖却又顿在“护漠军”的旗帜上——那日草原使者来京,跪在朱雀门外哭求“留天可汗镇漠北”的模样,还清晰得像在眼前。那些使者见了他这位皇帝,虽也跪拜,却远不如见李衡时那般敬畏,连递上来的贡单上,都写着“呈天可汗并大唐皇帝”。
“朕才是大唐的君,他李衡不过是朕的臣……”文宗低声自语,手指用力按在沙盘的“长安”标记上,指腹按出个小坑。可转念想起李宗闵被贬后,中枢无人能压得住河北藩镇,上个月成德节度使还递来奏疏,说“请陛下令凉王回河朔镇之”,连藩镇都只认李衡,他这皇帝的颜面,竟似要靠臣子撑着。
正怔忡间,内侍捧着新到的边报进来:“陛下,安西节度使奏,回纥残部在边境异动,请调玄甲军驰援。”文宗接过边报,目光扫到“玄甲军需凉王令方可调动”时,突然把奏表摔在案上——他忘了,当年为了让李衡镇漠北,他亲赐“玄甲、靖河两军需凉王令调度”的特权,如今想调兵,竟还要看李衡的脸色。
“传旨,让李衡即刻来宫,议安西防务!”文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可等内侍转身要走,他又喊住:“等等……改日再议吧,让他先熟悉中书省的事。”
这一晚,紫宸殿的烛火亮到了寅时。文宗最终还是没召李衡,却翻出了李昭的致仕奏疏——李昭在奏疏里写“臣退,愿陛下信李衡如信臣,李衡忠唐,不输臣半分”。他盯着“信李衡”三个字,突然想起李昭罢相又复职时,跪在殿上举着刘光琦伪造的书信,说“李衡若有不臣心,臣第一个斩他”的模样。
“或许……是朕多心了。”文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笔,在安西边报上批下“令李衡与安西节度使商议调兵”,落笔时却故意把“李衡”二字写得小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压过几分李衡的威势。
次日早朝,李衡穿着紫袍站在百官之首,奏请“减免河南灾区赋税,用凉王府食邑租税补国库缺口”。百官齐声附和,连素来挑剔的御史都没反对。文宗看着李衡从容应对的模样,心里竟生出几分安心——有这样的臣子在,藩镇不敢乱,草原不敢犯,大唐才能安稳。可当李衡奏请“任赵虎为神策军右厢都指挥使”时,文宗还是顿了顿,才缓缓道:“准奏”——他知道赵虎是李衡的心腹,却也明白,若不让李衡安插自己人,神策军的权柄,李衡终究握不牢。
退朝后,文宗独自留在紫宸殿,看着李衡离去的背影,突然问内侍:“你说,李衡会不会像当年的郭子仪一样,功高却不骄?”内侍躬身道:“陛下,凉王连草原的天可汗尊号都没推辞,或许……或许比郭令公更有野心。”
文宗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望着宫外的朱雀大街——街面上,百姓正围着看李衡平漠北的彩绘,有人指着画里李衡受草原各部跪拜的模样,高声道:“这才是真英雄!”那声音飘进殿里,文宗的脸色又沉了沉。
他终究是个皇帝,既需要李衡的能力护大唐安稳,又怕李衡的威望盖过皇室;既想倚重李家的忠勇,又忍不住猜忌“功高震主”的隐患。这份矛盾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连李昭退休带来的轻松,都被这刺磨得只剩隐隐的疼。
“传旨,赏李衡‘免死金牌’一面,赐永业田五百顷。”文宗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再告诉李衡,年后朕想让太子跟着他学处理政务——朕的儿子,得跟着大唐最会治国的臣,学怎么当君主。”
内侍领旨退下时,文宗望着案上的“免死金牌”图样,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他能做的,或许只有用恩宠换忠诚,用信任压猜忌,哪怕这份信任里,藏着再多的不安。毕竟,大唐需要李衡,而他这个皇帝,也需要李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