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站在警车后门边,右手还攥着那张复印件。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微微卷曲,像一片枯叶贴在掌心。路灯昏黄的光斜斜打下来,在“见真”符号上划出一道冷白的反光,仿佛某种古老图腾正在苏醒。他没有松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短促却不紊乱,像是刻意压制着体内翻涌的情绪。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动他额前几缕湿发,也带起衣角下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抽痛。
张立国走过来,脚步沉稳,肩上的战术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微弱弧线。他递来一件防弹背心,动作顿了顿:“你这状态不行,医生说你还不能行动。”
“我能走。”秦明接过背心,声音低哑却坚定。他套上背心时动作僵硬,左肩旧伤牵扯着神经,肌肉如针扎般刺痛。但他没停,拉链一寸寸合拢,如同为自己披上铠甲。“管理员不是普通人,没人比我更清楚他身上有什么。”
张立国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扫过他耳垂上那枚不起眼的黑色耳钉——那是局里特批的“灵觉感应器”,能感知阴气波动。此刻它正隐隐发烫,像一块埋在皮肤下的炭火。老刑警眉头皱得更深,终究没再多劝,只低声说:“主厅交给你带路,别冲太前。”
车队启动,七辆黑色装甲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夜幕,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路灯下碎成星点。车内无人交谈,只有无线电偶尔传来沙沙杂音。秦明靠在车厢壁上,闭眼调整呼吸。体内的毒素仍在作祟,那是三天前在城南古庙与“影傀”交手时吸入的“冥瘴”,虽经急救处理,但每动一次筋骨,都像有细针顺着血脉游走,刺入骨髓。
右耳的耳钉时不时发烫,频率越来越密,像是某种预警信号正不断增强。他默默数着心跳,试图用意志压下躁动的感官。脑海中不断闪回三年前图书馆大火的那一夜:火焰吞噬书架,管理员站在火海中央,手中捧着一本漆黑古籍,脸上竟带着笑。而那时,他还只是个初入灵异案件调查科的新警员。
二十分钟后,车辆停在一片废弃工业区外围。铁网围栏早已倒塌,锈蚀的金属藤蔓般缠绕在水泥柱间。3号仓库孤零零矗立在空地中央,铁门半塌,像一头濒死巨兽张开的嘴。夜风穿过空旷厂区,卷起碎纸和塑料袋,在空中打着旋儿,发出窸窣声响,宛如低语。
突击队分两组行动。一组由副队长带队,从西侧破损窗台翻入;另一组由秦明亲自带领,直扑主入口。战术手电打开,光束如利剑劈开黑暗,扫过地面时,灰尘厚积如毯,却赫然留下几道清晰鞋印,通向深处堆积如山的货箱。
秦明蹲下身,指尖轻轻蹭了点地上的灰。黑色粉末沾在指腹,带着一丝焦味,还有一缕极淡的檀香残留。
香灰祭骨。
他瞳孔微缩。这四个字瞬间在他脑中炸开。《幽冥药典》第三卷曾记载:“以童男童女之骨焚为灰,混以百年沉香,可养阴傀之魂。”此法早已失传,唯有极少数邪修组织仍在暗中使用。而眼前这粉末的颜色、质地、气味,与典籍描述完全一致。
他抬手示意队员停下,自己向前缓步推进。靴底压住碎屑,步伐轻如猫行。空气越来越冷,连呼吸都凝出白雾。转角处,一个身影背对站立,穿着图书馆值班制服,双手垂落,一动不动,仿佛已在此站了百年。
“你们不该来。”那人忽然开口,声音平直,毫无情绪起伏,像是从一口深井中传出。
秦明没回应。他的右手早已摸进战术腰包,迅速抽出一张折叠雷符——这是王灵官临终前亲手交给他的护体符印,专克阴邪之物,曾一符击碎三具“血傀”。他手腕一抖,符纸飞出,在空中展开,金纹闪烁,直击对方胸口。
轰!
雷光炸裂,蓝白色电弧如蛇群缠绕傀儡全身。那人身体剧烈抽搐,肩膀皮肤崩裂,一道口子豁然撕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符纹,扭曲如虫蚁爬行。青烟从口中溢出,双眼短暂失焦,瞳孔中闪过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幽绿光芒。
“压制!”秦明低喝,声音斩钉截铁。
两名队员冲上前将人按倒在地。对方挣扎力度不大,但动作机械,关节弯曲角度异常,肘部甚至向内反折,令人毛骨悚然。秦明跪在一旁,手指探入其衣领内侧夹层,触到一块光滑玉佩——冰凉如冬泉,表面雕工精细,云纹缭绕似有流动之势。
他拔出来,举到灯光下。
正面云纹缭绕,背面阴刻四字:五路财神·利市。
这不是普通护身符。这是“五通教”高层执事才持有的信物,象征掌控阴市交易权柄。传说中,持有此佩者可在子时开启“鬼市之门”,与亡魂做买卖,换取寿命、记忆、甚至命运。
“找到了。”秦明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这就是证据。”
张立国接过玉佩,仔细检查后装进特制证物袋,封口签字。他看了看被铐住的管理员,又看向秦明,语气复杂:“带回局里审。”
押送过程出奇顺利。活傀全程未再开口,双目呆滞,嘴角却偶尔抽动,似笑非笑,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无知。特制拘押舱早已准备妥当,四壁贴满镇邪黄符,底部嵌有铜线阵,能阻断灵体外逃。人一关进去,秦明亲手在舱门贴上最后一道雷符,指尖拂过符纸边缘,低声念了一句:“镇魂安魄,不得妄动。”
回到警局已是凌晨一点。临时观察室亮着惨白的日光灯,单向玻璃对面,管理员坐在金属椅上,双手铐在桌下铁环中。监控画面显示他的心跳为零,体温十七度,呼吸频率恒定在每分钟三次——这不是人类的生命体征,而是某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存在状态。
秦明坐在观察室角落,背靠墙,喘着气。刚才那一击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体力。耳钉仍在微微发热,像是感应到什么深层威胁。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三年前失踪的同事陈默——那个曾在图书馆值夜班的年轻法医,最后被人发现时,尸体蜷缩在档案柜后,手里紧紧攥着一页残破符纸,上面写着两个字:“别信他。”
张立国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桌上。“医生说你得输液排毒,现在就能安排。”
“等会儿。”秦明摇头,目光仍锁在玻璃后的身影上,“他还没醒,我要看着。”
“你确定他是‘没醒’,而不是在等指令?”张立国声音压低,“我们抓过的傀儡,哪个不是立刻自毁?可他……太安静了。”
秦明没回答。他盯着玻璃后的脸。那张脸和图书馆里一样温和,眼镜片后的瞳孔却始终没有焦距,像是两口枯井,藏着看不见的深渊。
突然,管理员动了。
头缓缓抬起,脖子发出轻微咔响,像是生锈齿轮重新咬合。他看向单向玻璃,嘴角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然后,他用左手慢慢摸向右侧袖口。
动作迟缓,但持续不断,仿佛执行某种预设程序。
秦明猛地站起,拍响通话键:“注意!他在找东西!”
话音未落,管理员的手已伸进袖管,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纸面漆黑,边缘烧焦,上面画着扭曲符文,中心是一个倒置的“囚”字,周围环绕九个小圈,象征“九狱锁魂阵”。
他当着所有人面,把符纸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监控屏幕瞬间跳红。心率监测仪发出尖锐警报,数值疯狂跳动后归零。体温骤降,皮肤表面结出一层薄霜。他整个人向后仰去,椅子发出承重的吱呀声。
秦明冲到门口,对着对讲机吼:“叫法医组!立刻切断电源!他要自毁!”
张立国已经下令封锁楼层。应急灯亮起,通道门自动落下,整栋楼进入一级戒备状态。法医组三分钟赶到,隔着玻璃观察情况。秦明贴在单向镜前,死死盯着里面。
管理员的身体开始扭曲。不是抽搐,而是骨骼错位般的重组。肩胛骨凸起如翼根,脊柱弯曲成弓形,颈椎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衣服撕裂,露出背部那道血色符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沿着皮下血管游走,逐渐覆盖整个躯干。
“快不行了。”法医低声说,“神经信号全乱了,这不是生理现象。他在激活‘寄魂核’。”
秦明咬牙,转身走向装备柜。他拉开最底层抽屉,取出一支注射器,里面是淡蓝色液体,泛着微弱荧光。这是孟婆给的“断忆清心饮”残液,原本用于超度执念过重的亡魂,能暂时冻结魂体活动。但她当时警告过:“凡人若用,轻则失忆,重则魂飞魄散。”
“你疯了?”张立国拦住他,“那是给亡魂用的!打进去可能直接停心跳!”
“他已经不是活人。”秦明推开张立国,眼神冷峻如刀,“再拖下去,他会把整栋楼的电路变成导体,引动地下‘镇邪阵’反噬,半个城区都会陷入灵暴。”
他冲进拘押室,门刚开一条缝,寒气扑面而来,几乎冻住睫毛。管理员已半站起,头歪向一侧,眼睛完全变黑,虹膜消失,只剩两团旋转的墨色漩涡。秦明扑上去,抓住他冰冷如尸的手臂,针头扎进颈侧动脉,毫不犹豫地推到底。
蓝色液体注入。
对方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电子杂音的鸣叫,像是无数频率叠加的哀嚎。符纹停止扩散,体温回升,四肢逐渐松弛。他缓缓坐回椅子,头垂下,再次陷入静止状态。
秦明退后两步,扔掉注射器,扶着墙喘气。额头全是冷汗,右耳耳钉终于冷却下来。
“他还活着吗?”张立国走进来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知道。”秦明看着那张脸,声音低沉,“但他不会再动了。”
法医上来检查,确认生命体征稳定在极低水平,脑波近乎停滞,仅维持最低代谢。张立国下令加派双岗,二十四小时监控,并调来电磁屏蔽设备,防止远程信号接入。
秦明走出拘押区,脚步虚浮。走廊灯光刺眼,他扶着墙走了一段,才勉强站稳。右耳耳钉终于冷却下来,仿佛一场风暴终于过去。
他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单向玻璃映出他自己疲惫的脸,还有后面那个低头静坐的身影。
下一秒,管理员的头微微偏了一下。
幅度很小,几乎看不出来。
但秦明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双眼睛,正透过玻璃,直勾勾地盯着他。
更可怕的是——
镜中倒影里的管理员,嘴角,正缓缓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