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一旦出现,并不会自行弥合,反而会在沉默中悄然蔓延,冻结曾经流动的温情。我与阿娜尔古丽之间的那次争执,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波澜平息后,留下的却是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冰层。
第二天,小院的日常依旧在继续。阳光准时洒满阿以旺,鸟儿在枝头鸣叫,买买提大叔依旧坐在他的矮榻上,摩挲着陶片。但空气变了。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平静笼罩着一切。
阿娜尔古丽起得很早,在我和萌萌醒来之前,她已经默默地烧好了茶水,整理好了工作台。我们见面时,她会客气地点点头,说一句“早”,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刻意避开我的注视。然后,她便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整理影像、回复邮件、或者带着相机在院子里寻找角度,全身散发出一种“请勿打扰”的气场。
我试图找机会道歉。一次,趁她一个人在整理图片时,我端着一杯热茶走过去。“阿娜尔古丽,昨天的事……”我刚开口,她就抬起手,轻轻打断了我,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
“陆航,先工作吧。那套茶具的价格,就按你定的来,我没意见。”她的语气礼貌而疏远,像在对一个普通的合作伙伴说话。
我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茶水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我知道,她不是不介意,而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封存了起来,用一层坚冰将自己包裹。这种刻意的回避,比激烈的争吵更让人难受。
工作上的协作也变得机械而困难。以往,我们会就一个订单、一个拍摄创意自然而然地讨论,甚至争论,但最终总能达成共识。现在,阿娜尔古丽会公事公办地把她负责的部分完成,然后简洁地告知我结果,很少再征求我的意见或分享她的思考过程。当我提出一些关于宣传或客户沟通的想法时,她通常只是淡淡地回应“可以”或“你决定”,缺乏了以往那种积极参与的热情。
这种变化,连林晓月和萌萌都敏锐地感觉到了。林晓月变得小心翼翼,说话前会先看看我的脸色,再看看阿娜尔古丽的反应。萌萌则有些不安,她悄悄问我:“爸爸,你和阿娜尔古丽阿姨是不是吵架了?她都不怎么笑了。”
女儿的话像一根针,刺在我心上。我只能勉强笑笑,摸摸她的头说:“没有,阿姨只是最近工作太累了。”
最煎熬的是买买提大叔。他什么都看在眼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无奈。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看着我们俩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有时会故意找些话题,试图缓和气氛,比如拿起一件陶器,问我们俩的看法。但我和阿娜尔古丽的回答都变得简短而克制,再也无法形成以往那种热烈的、充满创造性的交流。大叔眼中的光,也随之一点点黯淡下去。
小院失去了它的灵魂。虽然一切看似井井有条——陶器在烧制,订单在处理,记录在更新——但那种曾经充盈在每个角落的、温暖的、充满活力的“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公式化的冰冷。我们像两个上了发条的玩偶,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却失去了心灵的连接。
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感中。我明白,问题的根源在于我那些伤人的话,摧毁了她对我们共同事业的价值认同感。我试图用行动弥补,更努力地承担起所有琐碎的事务,希望减轻她的负担。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我递过去的茶水,她会客气地道谢,然后放在一边凉掉;我主动处理掉的问题,她不会过问,仿佛与她无关。
裂缝不仅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也开始影响“古丽之家”的对外形象。一些细心的老客户在收到近期作品或看到平台更新后,发来私信询问:“感觉最近‘古丽之家’的味道有点不一样了,是有什么变化吗?” 阿娜尔古丽拍摄的最新一组作品图片,技术无可挑剔,构图完美,却莫名缺少了以往那种打动人心的温度和故事感。那是一种只有内心充盈才能透过镜头传递出的灵气。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星空,回想我们最初相遇时的情景,回想我们一起修复小院、一起应对危机、一起为帕米尔传习点兴奋不已的日日夜夜。那些充满汗水与欢笑的时光,与眼前的冰冷沉默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我意识到,失去阿娜尔古丽的智慧和热情,“古丽之家”或许还能运转,但它将失去最耀眼的光芒,蜕变成一个普通的手工作坊。
这条沉默的冰河,横亘在我们之间,冻结了沟通,也冻结了创造力与希望。我知道,破冰不能靠等待。我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不是苍白的道歉,而是真正地穿越这层坚冰,让她感受到我的悔悟和对她价值发自内心的尊重。否则,这个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如同生命一般的“家”,将在冰冷的寂静中,逐渐失去温度。而夏天,本不该如此寒冷。
(第五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