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清指尖捏着茶杯柄转了半圈,喝了口茶才继续开口,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赵市长,我要的是实打实的情况,这次考察还是老原则,不怪罪谁、不追究责任、更不批评谁,就想找到让工业抬头的法子。所以有两条规矩:第一,不准提前通知企业,别让他们搞应付;第二,绝不接受企业招待,真要为企业减负,就得从咱们这些当领导的做起。”
他目光扫过在场四人,把分工说得明明白白:“咱们五个人分好工:赵市长,你重点摸企业的诉求和下一步发展思路;解主任,你盯紧企业当前的发展难点,还有中层干部的真实想法;王局长,你去跟职工聊,摸清他们的诉求和对发展的看法;蒋主任,你最后把他们三人的材料整合汇总。至于我,就当回‘旁听生’,不插嘴,只听大家的。”
见没人出声,他话锋一转:“没意见的话,咱们先定考察名单。蒋主任,拿三张纸来,赵市长、解主任、王局长,你们按我刚才说的三类企业,各自推荐,不用顾虑不一样,关注点不同很正常。”
蒋凯手脚麻利地取来信纸,三人低头写了三分钟,很快把纸交了上来。华明清扫完三张纸,嘴角弯了弯,前两类企业的推荐几乎一致,唯独 “重点扶持企业” 差得远。
“我统计下:有发展潜力的企业,你们共推了五家;技术落后、设备老化的,也是五家;重点扶持的,倒有九家。” 他把纸往桌上一放,敲定方案,“考察路线这么定:先去看那五家设备老化的,再去看五家有潜力的。另外,王局长,你通知那九家重点扶持企业,三天内交份报告,写清要扶持的理由、发展计划、远景和近期目标,还有产品在行业的排名、当前经营状况,报告直接给蒋主任。赵市长,你琢磨下明天的考察路线。”
他转头看向蒋凯,语气干脆:“你安排个人,把这十九家企业近三年的财务报表和分析报告都收集来,直接送我办公室,收到报告也第一时间给我。下午一点,咱们在楼下集合,不用带车,就开一辆面包车。散会。”
下午一点,马恒峰开着八座面包准时等在楼下。按赵永刚的路线,第一站先到安海市农机厂,曾生产过脱粒机、插秧机的老厂,五栋一万平米的车间看着气派,可里头空荡荡的,落满灰尘的冲床、车床东倒西歪,锈迹斑斑的皮带轮连转动痕迹都没有。四百亩的厂区道路倒宽敞,可透着股死气,八百多职工守着快停产的厂子,比起鼎盛时的两千人,只剩个零头。
更扎眼的是厂长李建国,穿着熨得平整的衬衫,脸上泛着油光,看着倒不像守烂摊子的,更像养尊处优的科员。众人在厂里转了圈,到会议室坐下,李厂长忙前忙后安排泡茶递烟,折腾半天才算安静。
赵永刚主持会议,语气严肃:“李厂长,先说说厂里的情况吧。”
李建国是个老油条,根本不惧赵永刚,笑眯眯地打哈哈:“领导们也看见了,现在是淡季,厂子也就半停产状态,情况就这样。”
“没了?” 赵永刚皱了皱眉。
“没了。” 李建国点头,一脸无所谓。
赵永刚叹了口气,看向其他人:“你们有要说的吗?”
技术厂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头。经营厂长梁爱国憋得脸通红,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点颤:“其实厂子早停产快一年了!根本不是什么淡季,产品质量差,市场早丢光了。插秧机、收割机还有市场,国家还有补助,可咱们生产不出来;脱粒机没人要,皮带输送机也就零星卖几台。设备本来就老,好设备还被卖了,现在是越差越没人买,越没人买越没钱修设备,彻底恶性循环了!今天你们看的这些,都是没人要的破设备,不然早被卖光了,下一步真不知道还能卖啥…… 我们这些人,说不定只能出去打工了。”
李建国脸色瞬间沉了,狠狠瞪了梁爱国一眼。
华明清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开口,语气很随意:“梁厂长,你们厂最好的时候,一年销售额能到多少?”
梁爱国眼睛一下子亮了,往前凑了凑:“四年前,最鼎盛的时候,一年能卖近两个亿!那时候厂里有两千人,忙都忙不过来!”
“要是现在能生产出合格产品,你估计一年能卖多少?”
“翻倍都有可能!” 梁爱国激动得声音都高了些,“现在农机行业在复苏,老百姓手里有钱了,国家又给补助,只要产品质量过关,肯定能卖出去!”
华明清点点头,问:“梁厂长是学农机出身的?”
“免贵姓梁,叫梁爱国,润州农机学院毕业的,在厂里干了十五年了。”
华明清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技术厂长:“这位是技术厂长吧?怎么称呼?”
“我叫付家嘉,分管技术。” 年轻人声音有点轻,却很稳。
“不含流动资金,单算更新设备、能生产出合格插秧机和收割机,大概需要多少投入?”
付家嘉想了想,语气肯定:“八千万到一个亿,主要是换一批关键设备,再修修生产线。”
“那按你们现有的图纸和原材料采购渠道,能生产出合格产品吗?”
付家嘉挠了挠头:“图纸得改改,有些参数跟不上现在的标准了。而且采购渠道也有问题,好材料进不来,就算设备换了,质量也难保证。”
华明清转头看向王国良,语气认真:“王局长,这家农机厂,后续你重点跟进。”
王国良连忙点头:“好,我记着。”
“赵市长,咱们走吧。” 华明清起身,刚到门口,李建国就凑上来拉赵永刚:“赵市长,别走啊,留下来吃个饭,简单弄几个菜。”
赵永刚没给好脸色,语气直截了当:“省省吧,留着钱给职工发下个月工资更实在。”
李建国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攥着衣角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赵永刚叹了口气,跟华明清走出门:“好好一个厂,愣是被折腾成这样。华市长,下一站去哪?现在三点,还能再看一个。”
华明清抬手看了眼手表:“按你定的路线,最近的是哪个厂?”
“水泵厂,就在路对面。”
水泵厂比农机厂看着强点,大型设备没被卖光,只是大多闲置着,小型设备还在转,能看出有人上班的痕迹。厂子规模和农机厂差不多,一千五百多职工,可气氛比农机厂稍活点。
众人转完车间,到会议室刚坐下,就见一个老人扶着门框喘了半天,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正是厂长黄建国,快六十的人了,头发都白了一半。跟他进来的还有生产、技术、经营、财务四位副厂长,外加党委书记。
赵永刚先开口:“今天华市长来考察,黄厂长,先说说厂里的情况吧。”
黄建国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现在就是严重开工不足,工人只能上半班,拿一半工资,这情况快三年了。主要是没订单,市场疲软,厂子一直在亏,就盼着领导能给指条明路。”
赵永刚点点头:“其他人有想法的,也可以说说。”
会议室静了几秒,华明清才笑眯眯地开口:“没人说的话,那我就点名了。经营厂长在吗?我问几个问题。”
一个中年人站起来,有点拘谨:“我叫张阿根,分管经营。”
“你们的主要客户是哪些?卖的都是什么类型的泵?”
张阿根挠了挠头:“主要是个体商户,卖的都是农家用的小水泵,其他类型的基本没人要。”
“那你们知道,凭厂里现有的设备,还能生产哪些产品?这些产品的客户在哪吗?”
张阿根脸一下子红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要是知道这些,他早去跑业务了,哪会让厂子落到这步田地。
华明清没为难他,又看向其他人:“技术厂长呢?”
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站起来,腰杆挺得直:“我叫董方成,分管技术。”
“我刚才看了你们的大型立车,设备不算太旧,以前应该生产过大型水泵吧?比如大流量、低扬程的轴流泵。”
董方成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生产过!厂里有全套图纸,技术不算复杂,只要有订单,我们肯定能生产出来!”
“这就对了。” 华明清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却没半分指责,“你们这是捧着金饭碗没饭吃啊!”
他顿了顿,继续说:“现在城市都在扩,环保肯定会越来越受重视,这就是你们的机会,可惜你们现在还生产不了环保泵,得先解决两个问题:一是防腐蚀,二是轴封。防腐蚀不能用老办法刷油漆、涂沥青,既不环保也不顶用,我看过报道,现在有些科研院所的涂料配方已经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可以去跑跑;轴封的话,换陶瓷石墨材料的,就能满足环保要求。技术上的事,咱们今天就不细聊了,重点说经营。”
“你们的市场太单一了,只盯着农村,就没想过外贸?咱们的农机、水泵在国外很受欢迎,性价比高。你们恐怕连外贸业务都没做过吧?” 华明清话锋一转,“我建议你们在营销队里加些年轻人、技术人员,提升销售能力,可以去琼花机械厂学学,他们的营销模式很值得借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直接找我,能帮的我肯定帮。”
说完他就站起来,伸手跟黄建国握手:“今天就到这儿,耽误大家时间了。”
黄建国双手紧紧攥着华明清的手,指节都泛白了,眼眶有点红:“华市长,您别走啊,吃了饭再走!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从没听过领导说这么内行的话,我还想跟您多聊聊……”
“黄老,不是不给您面子,是真有事。” 华明清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放柔,“等你们把环保泵生产出来,我肯定来。你们厂有希望,就是暂时没找对转型的路,我还会再来的。”
赵永刚也上来劝了几句,黄建国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行人回到市府大院,华明清对赵永刚几人说:“今晚在食堂吃,我请客,马恒峰去跟食堂说声,加几个菜,咱们趁吃饭前,还得讨论下今天的情况。”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赵永刚说:“你给孙市长打个电话,说我有事先跟他商量,让他也来食堂。” 又转头对其他人笑了笑,“今天效率太低,明天早上七点出发,争取多跑几家。”
进了食堂的小单间,华明清刚坐下就开口:“现在五点多,晚饭六点半开,咱们先聊聊对这两个厂的看法。谁先说说?”
赵永刚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疲惫:“我先说吧。这两个厂看着都难,可情况不一样,水泵厂是没找对路,还有救;农机厂是烂到根了,李建国那态度,就算投钱进去也是打水漂。我的意思是,水泵厂咱们可以扶一把,农机厂干脆走破产程序,别再耗着了。”
这话一出,不仅华明清愣了下,解吉品和王国良也面面相觑,没人想到赵永刚会这么直接。
华明清眉头轻轻皱了下,语气却很坚定:“赵市长的想法我理解,可农机厂八百多职工怎么办?他们的饭碗不能说砸就砸。”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是政治,也是原则,咱们当领导的,不能不管老百姓的生计。所以两个厂得区别对待,但农机厂绝不能直接破产。”
解吉品搓着手,脸上满是纠结:“我也觉得赵市长说的有道理,可职工的安置确实是个大问题,我想不出好办法。”
王国良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要是能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就好了,可我脑子笨,想不出来。”
几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孙琦宝推门进来,华明清连忙招手:“孙市长来了?快坐,等会儿吃了饭,咱们俩单独聊聊。”
小单间里的讨论还在继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可没人注意,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怎么救活这两家濒临绝境的老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