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令诚一脸幽怨地被李晟带着离开了。
解决掉安西的监军使，是燕北与高仙芝合作的条件之一，因此李固只能不顾旧谊，将老朋友送往险途了。
南路军要翻越天山，在离开热海之后，直到拔汗那才有可能得到补给，因此这路人马仅有万把来人，挑选的都是毗沙天王军与羌热礼所部精锐中的精锐。
若不能成功说服奉化王出兵、出粮、出向导，那石国都城的奇袭就会是梦幻泡影，而这队人马还能回来多少，都难以预料。
李固亲自出城送行，叮嘱的话是说了又说。
弄得李良器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没办法。
后世怛罗斯之战实在太过有名。
而边令诚他们的行军路线虽与高仙芝并未完全重合（前者是翻天山，后者是翻葱岭），但所要达成的目的是一样的，且石国都城地处河谷平原几乎无险可守，对那时的南路唐军来说，几乎只有攻下东北方向的白水城然后兵临怛罗斯城下这一条路可选。
李固在来之前，于地图沙盘前将此战在脑中推演了无数遍。
他设身处地得为平行世界的高仙芝构思了无数种破局策略，但其却有些悲哀的发现，这位安西四镇节度使不愧为大唐名将、山地之王。
不管从哪方面看，他的每一步策略都无懈可击。
而导致其大败亏输的无非是两个决定性因素。
首先是葛逻禄的反叛。
这一点经历过漠北大战的李固对这个如饿狼般的草原游牧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
如果此时空没有他的存在。
那后突厥覆灭的剧本将会有两个导演。
首先是王忠嗣的离间计。
在前期的故事演绎会沿着这位刚身死的圣人半子规划的路线走。
但其“持重安边”的策略终究会被强悍的铁勒三姓看穿。
没有重兵深入漠北，群狼绝对都是各怀心思。
那后期的剧本就会按照实力最强的回纥所设想的路线进行演绎。
骨力裴罗会灭掉拔悉密，逼走葛逻禄，杀掉白眉可汗，成为北境草原的新霸主。
忙活半天什么没捞着，反倒被迫西迁，丢掉祖地草场的葛逻禄对大唐会怎么想？
绝对怀恨在心！
而朝廷对回纥称霸事实的默认，也会让伊纳勒心中对大唐的敬畏丧失殆尽。
大食与唐军鏖战五日不分胜负，葛逻禄反戈一击以报旧日仇怨，绝对在情理之中。
可高仙芝不明白这一点吗？
绝对不可能！
李固在彻底研究过西域地形后才陡然发现，当时的高仙芝从龟兹出兵时，绝无可能事先征调远在金山以西、天山与热海以北的葛逻禄的。
两者相隔千山万里、层层天堑，再加上两者的龃龉。
除非高仙芝脑子进水了。
因此刚开始灭掉石国的就是大唐与拔汗那联军而已。
可等其打到怛罗斯就不一样了。
其北方虽是大片荒漠与无人区，但已到葛逻禄游牧地带的边缘，两者绝对可以建立联系。
这时候就要考虑决定那次大战成败的第二个因素。
大食人为何要倾巢而出？
他们与大唐虽然在河中地区角力，但其还是朝廷藩属国，每年正旦大朝上位列左首第一位，跟藩属国第一忠狗新罗使者坐对面。
东西两大帝国共同操持丝绸之路，共享商道利益。
而且大唐是生产国，大食是消费与分销国，两者其实本质上是合作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固在岭南屠灭大食商人之后，对方也不敢真正翻脸的原因。
一来是蕃商作乱在先，二来嘛，大食最怕大唐彻底将商道掐断，那他们损失就大了。
再加上河中小国被两强覆灭的先例又不是没发生过。
大食人趁大唐内乱吞灭康国、米国、曹国时，李隆基后来也没说什么。
两大强权在各自崛起的百多年间也没有正面对决的先例。
高仙芝熟知这一点，因此屠完城，就大喇喇地放着西南边俱战提这个面向大食的坚固要塞不理，直接就掉头往东北，要打通碎叶的通道了。
等他在怛罗斯城下得知大食呼罗珊总督府精锐十数万人倾巢而出的时候，绝对是大吃一惊。
推演到此处的李固看着沙盘有些愣住了。
他放眼望去，左近能够求援的对象，也只有与大唐貌合神离的葛逻禄能倚为臂助。
高仙芝没得选！
葛逻禄这个二五仔大概率是被临时征调的！
避开层层迷雾，李固似乎是看到了隐藏在史书语焉不详下面的某种真相。
可最后一个疑问依然有些朦胧。
从大食事后连续派遣求和使者来看，其本身应是不希望与大唐正面冲突的。
那怛罗斯之战有可能是个意外？
呼罗珊总督府的出兵难道不是哈里发授意的？
李固虽然在这大半年来放出了无数眼线往西边渗透，但得到的消息却是混乱的。
因为大食帝国的东方领土几乎正处在一座火山之上。
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得国不正，其统治家族虽与先知穆罕默德同属一个汉志部落，但在帝国崛起之初，却是以反对者的面目出现的。
但因其基础实力强大，成为叙利亚总督，掌控帝国前期的核心军政力量。
而先知在去世时，并未有儿子留下，也并未明确指定继承人。
这个绝世大雷立马在其葬礼结束后就被引爆。
教派分裂了。
而叙利亚总督依靠强大的军政实力，建立了白衣大食。
什叶派反对者大量被流放出帝国的核心区域。
其中一部分去到了埃及甚至是西班牙境内，而大多数却是去到了东边的波斯帝国旧地——呼罗珊总督府。
作为世界岛中心曾经盛极一时的古老帝国，波斯人有着强烈的文化骄傲与国家被覆灭后的滔天仇恨。
他们中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都顺着丝路往东，去到更为富庶的大唐定居了。
而留在故地的，全都是意志最为坚定的爱国者。
他们矢志推翻强加在头上的异族统治。
白衣大食中央也不惯着。
除了残酷镇压之外，还以血腥手段改变波斯人的拜火教信仰，在税收、公民权等等方面加以歧视。
自诩点亮世界文明火种的波斯人悲惨地沦为二等“麦瓦利”甚至三等贱民。
被打压的大食什叶派贵族与被压迫的波斯人在呼罗珊总督府相遇了。
就像干柴与烈火。
大食东方的边界随时都处在要爆发的边缘。
李固扯破头也想不出来，这样的阿拉伯帝国，用屁股拼，还要在这里跟大唐角力啊。
高仙芝的判断完全没错啊。
怛罗斯没道理输啊。
可呼罗珊总督府在真实历史上就是同仇敌忾了一回，如开挂一般将大唐安西主力打了个几乎全军覆没。
那个不可知的因素怎么也搞不明白。
但河中之地却又是燕北必拿之地。
李固干脆立硬寨，打呆仗，不惜花费大半年的时间，将大唐丝路北道烽燧、兵站全部恢复，亲率主力西来，同时与高仙芝暗通款曲，拿下碎叶城这个关键节点。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更是兵发三路。
以石国的体量，不管哪一路得手，都是灭顶之灾。
而最惊险的南路军也不过是复刻高仙芝的奇袭之策。
以李晟的能耐，李固不信其表现还不如这位高句丽旧贵族。
到时燕北精锐自三面而来，会猎怛罗斯城下，就是呼罗珊总督府再次莫名其妙倾巢而出又能如何？！
李固一锤狠狠砸向沙盘。
就是大食哈里发亲征，老子也要让你饮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