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最后一点亮光也被夜色吞没了,狭小的下处里一片漆黑。马伯庸没点灯,在硬板床上静静坐着,任由黑暗把自己裹紧。
怀里的早已安置妥当。
半个时辰前,他去了城南的银号。那徽州掌柜的话不多,一双眼睛却像秤钩子似的,掂量金银时指尖一捻,心里便有了数。开出的银票正是马伯庸想要的散票,面额不大,好藏也好兑。他还特意换了些成色差、不起眼的铜钱,留着平日零花,免得动用大钱惹眼。
此刻,那几张轻飘飘的银票,此刻却比一袋子元宝还压人心。连同那枚依旧摸不透底细的冰凉印章,被他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塞进了床脚地砖下的暗格里,上头仔细撒好浮土抹平。这地方,比他之前藏钱的衣箱底更隐蔽。做完这些,心口的大石仿佛挪开了一丝,可随之漫上来的,是更沉、更冷的凝重。
那枚印章,此刻像个烧红的炭块,虽藏得隐秘,却仿佛能透出灼人的热度来。他反复回想得到它的经过,是那么偶然,可如今想来又处处透着蹊跷。这究竟是某个大人物无意中遗失的私印,还是谁故意设下的钓饵?若被抄检的人发现,他会作何解释?说捡的?谁会信一个管事能到这等物件?届时,只怕的罪名会第一个扣到他头上。
能准备的,似乎都备齐了。接下来,只有等。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土腥味。他得把自个儿的心箍成一口铁桶,滴水不漏。
不知情,他牙关暗暗咬紧,任谁问起,园子里的事,不知道;奶奶太太们的事,没听说。
不参与,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他心神凝聚,随他们闹去,我只看,只听,不往前凑,不递一句话。
他在心里飞快地设想着可能发生的场面:若是王善保家的带着人冲到这边来翻检,他该如何?—— 立刻躬身退到墙角,垂手低头,做个只会听令的木偶。若是有人慌乱中想拉他作证,指认谁和谁有过接触,他又该如何?—— 立刻苦着脸,推说自个儿位卑人轻,整日只在这方寸之地打转,什么也没瞧见。
不评论,这是他给自个儿定的死规矩,好赖都烂在肚子里。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这三条像三根木桩,把他那颗飘摇的心死死钉住。他清楚,明天只要乱起来,一丝好奇、一点慌乱,或是半句多余的话,都能把他拖进深渊,尸骨无存。
他定定神,推门走出去。得再看看外头的风声。
夜色里的荣国府,没有往常陆续点亮的灯火,反倒透着一股死沉。回廊下、甬道边,平日那些偷懒耍滑、聚在一块嚼舌根的小丫头小厮们,这会儿都出奇地安生,就算走动,也是缩着脖子快步溜边,眼神都不敢乱瞟。
正走着,对面月亮门里忽地刮出几个人影,打头的正是林之孝家的。她眉头拧成了疙瘩,嘴角紧抿,一边疾走一边对身旁的婆子急促低语,话音碎得听不真切,脚下却像踩着风火轮,直奔琏二奶奶的院子。马伯庸侧身避让,垂下眼皮,林之孝家的眼风都没扫过他,一阵风似的掠过去了。
这情形,让他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一扣。连林之孝家的这等天聋地哑的积年老人都慌成这样,府里出的绝不是小事。
没容他细想,角门那边又晃过来一伙人。领头的婆子高壮,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劲儿,脖子仰得高高的,正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旁边跟着几个惯会捧臭脚的,只听她嗓门不高不低,刚好能送进人耳朵里:
……早该清清门户了!没得让那些不正经的带坏了风水!咱们太太仁厚,顾全脸面,如今可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这话阴一句阳一句,矛头直指王夫人治家无方。王善保家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跟林之孝家的愁云惨淡一比,更是扎眼。
这府里的天,是真的要变了。根子不在外头,就在里头两位太太的明争暗斗。他之前的判断,分毫不错。
他不再停留,悄无声息退回了自己的小屋,重新关上门,浸入黑暗。
夜,深得压人。
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从门缝、窗隙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细微的突突声。往日里各房呼唤丫头的声响、守夜婆子摸牌九的嘀咕、甚至巡夜人那拖拖拉拉的梆子声,全都消失了。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子夜露的潮气和旧木器微微发霉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口鼻之上。
这种静,比任何吵闹都更让人心慌。
马伯庸和衣倒在床上,睁眼望着帐顶模糊的黑影。耳朵里只有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沉稳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那方从窗外投下的模糊月光,已从床脚悄无声息地爬到了他的膝头。被汗浸湿又捂干的中衣,紧贴在背上,泛起一阵冰凉的腻意。四肢因为长时间的僵卧而有些发麻,但他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动,就会提前惊破这危险的平衡。
到这会儿,他心里反倒奇异地踏实下来。
该藏的,藏好了。该想的,想透了。该守的规矩,也刻进骨头里了。
他现在就像个押上了全部身家的赌徒,牌已扣下,是输是赢,只看天亮后开盅。他知道风暴必来,也晓得自己躲不开,能做的,就是在这场风雨里,护住怀里那点安身立命的根本,别让自个儿这艘小船第一个沉底。
清冷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又透进窗纸,在床前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白。
在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里,马伯庸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是睡觉,是闭眼攒力气。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