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小产后,身子便彻底垮了,缠绵病榻,气息奄奄。府里关于她的闲话也渐渐少了,并非人们转了性子,而是都心照不宣——这个人,已不值得再费口舌,只等着那最后一口气断绝。
马伯庸依旧每日忙碌,心头却像压着块巨石。他尽量避开那个小院,仿佛那是处不祥之地。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这天清晨,天色未明,一阵急促惊恐的呼喊便划破了琏凤院的宁静,自尤二姐院中传来。紧接着,便是隐隐骚动与杂沓的脚步声。
马伯庸刚起身洗漱,闻声手一抖,水瓢险些落进盆里。心头猛跳,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多时,消息便如插翅般飞遍全院——尤二姐没了!是夜里吞金自尽的!
“吞金……”马伯庸喃喃重复,只觉一股寒气自尾椎窜上。那是何等决绝而痛苦的死法!需得何等绝望,才能让一个曾温婉柔顺的女子,选择这般了断?
整个荣国府惊动了。王熙凤闻讯,当场“晕厥”,被抬回房“救治”。下人们乱作一团,有真吓坏的,有假作惊慌的,更多是麻木听令。
马伯庸很快也被派了差事。平儿红着眼出来分派,嗓音沙哑却条理清楚:“马管事,你带两个人,去库房领些白布、素烛,再把后院那间闲置的西厢房收拾出来,暂作……灵堂。动作快些。”
“是。”马伯庸低应一声,带着两个粗使小厮去了。他自觉像具被无形丝线牵动的木偶,手脚冰凉,动作却不敢稍慢。
那西厢房久无人住,尘灰遍布,杂物堆积,透着股霉味。马伯庸指挥小厮洒扫搬抬,自己默默将白布悬于门窗。那惨白的颜色,刺得他眼疼。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与一种难言的、冰冷的死寂。他仿佛能透过这墙壁,看见不远处那小院中,曾鲜活的生命已然消逝,只余一具渐冷的躯壳。
过会儿,又有婆子抬来一口薄皮棺材,并些尤二姐生前用过的、不值钱的衣物被褥,说是要一并处置,或烧或扔。
“真是……死了也不得清净,这点破烂还搬来挪去。”一婆子小声抱怨,将一包旧衣随手丢在墙角。
马伯庸目光扫过那包裹,里头似乎有一角颜色尚鲜亮的裙摆,是尤二姐初入府时穿过的么?他不敢细看,急急移开视线,心头似被狠狠一揪。
正此时,贾琏跌撞冲入。他显是刚从外头回来,或是宿醉未醒,衣衫不整,双目赤红,脸上混杂着震惊、悲痛与难以置信的狂乱。
他看也未看忙碌的马伯庸几人,直扑到那口薄棺前,手扶棺木,身躯微颤。他望着空荡的、尚未放入遗体的棺材,又猛地转头,死盯住墙角那包属于尤二姐的旧物,喉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怎会……怎就如此……”他嗓音嘶哑,带着哭腔。
恰在此时,秋桐不知怎地得了信,也扭着腰走来,倚在门框上,见贾琏那失魂模样,非但无半分同情,反阴阳怪气嗤笑:
“哟,二爷这是唱哪出?为那么个贱骨头,值当么?她自个儿没福,受不住爷的恩宠,又心思重,想不开走了绝路,怪得谁?要我说,早死早超生,也省得活着碍眼!”
这话如毒针,狠狠扎进贾琏心里。他猛抬头,布满血丝的眼死瞪向秋桐,目光凶狠似要杀人。
“你闭嘴!”贾琏厉声吼道,音调因激动而变,“她怎么死的?!啊?!你们背地里做了什么?!别当我不知!”
秋桐被他吼得一怔,随即恼羞成怒,尖声道:“二爷冲我嚷什么?有本事问奶奶去!是奶奶让我‘提点’她,是奶奶说她不守规矩、心思歪!她自己没脸活了,关我什么事?!”
“提点?规矩?”贾琏像头回认识秋桐般死盯着她,旋即又想到什么,目光缓缓转向王熙凤正房方向,眼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愤怒、怀疑与冰冷寒意。他攥紧拳头,骨节发白。
平儿急匆匆赶来,显是听到动静。她见这场面,脸色一白,忙上前拉住贾琏胳膊,低声道:“二爷!二爷冷静些!人死不能复生,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先让二姐姐入土为安要紧!”
她又转向秋桐,语气少见地严厉:“秋桐姑娘,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
秋桐悻悻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贾琏被平儿拉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望着平儿通红的眼圈,再看看这仓促布置的简陋“灵堂”,及墙角那包刺目的旧衣,一股巨大的、无可言说的悲凉与愤怒几要将他淹没。他猛甩开平儿的手,踉跄冲了出去,背影满是颓败与某种决绝。
马伯庸全程垂首,假意整理白布,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清楚看见贾琏眼中不独伤心,更有对王熙凤彻底燃起的恨意。这对夫妻间那层虚伪的和谐,随着尤二姐吞金自尽,被撕开了一道巨大难补的裂痕。
然这一切,于那已香消玉殒的女子,又有何益?
马伯庸默然做着手中事,只觉身心俱疲,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悲凉将他笼罩。一条鲜活人命,就这般于深宅大院里无声无息湮灭,留下的,不过片刻骚动,一场虚伪做戏,一道或引更大风暴的裂痕。
他抬头望窗外灰蒙天际,只觉这偌大荣国府,像座华丽而巨大的坟茔,不知埋葬了多少冤屈与绝望。
而他自己,还要在这坟茔中,困守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