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事处那间小值房,马伯庸反手闩上门,后背重重抵住冰凉的门板,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这才敢让那口一直提着、带着铁锈味的气,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长长地吐出来。
院子里仆役走动的寻常声响,此刻钻进他过度敏感的耳朵里,都变成了乱糟糟的、预示大难临头的噪音。每一次远处的吆喝,都像是官差前来拿人的呼喝;每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搅得他心口突突直跳,太阳穴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完了。这回是真的要完了,万劫不复的那种。
这个念头不再是模糊的阴影,而是成了块棱角分明的冰坨子,硬邦邦砸进他肚子里,冻得他手脚发麻,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之前那些精心算计——在琏二奶奶跟前装乖卖巧,在平儿面前示好讨巧,从采办里抠那三瓜两枣,甚至跟林大娘、赵姨娘那些不上台面的纠缠……现在想起来,蠢得让人头皮发麻,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就像井底的蛤蟆,为了争夺泥潭里一块稍大点的地盘,和别的蛤蟆咬得头破血流,却不知井口之上,早有人搬来了巨石,马上就要将这口井彻底封死、填平!
抄家!灭族!
这四个字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儿,在他脑壳里疯狂撞来撞去。噩梦里的画面又活了过来:官差狰狞麻木的脸,主子们绝望呆滞的哭嚎,冰冷沉重的枷锁套上脖子的窒息感,还有那冻裂骨头、漫无边际的风雪……他这具被现代暖气娇养惯了的魂魄,怎么扛得住?怕是没走到流放地头,就得变成雪地里一具无人收敛的硬邦邦尸首!
一股恶寒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噎得他猛地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额上的冷汗瞬间成片地冒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
不行!绝对不行!
他猛地直起身,眼睛里血丝密布,一股蛮横的、近乎原始的求生欲像野火般烧遍了全身,将残存的恐惧和犹豫都烧成了灰。他不能给这贾府陪葬!他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见识过这泼天的富贵,也预见了这地狱般的结局,不是来当这末世殉葬品的!
得逃!必须尽快从这艘正在下沉的鬼船上逃出去!
这念头一冒头,就像某种具有生命力的、带着毒刺的藤蔓,瞬间缠死了他所有别的想法,并注入了一种冰冷的决绝。之前那个“慢慢攒钱赎身,将来当个安稳富家翁”的幻梦,啪嚓一声,在他心里碎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碎渣都不剩。
他的心思,彻底变了。从“怎么在贾府这棵大树上攀得更高”,变成了“怎么才能在树倒之前,尽可能多地吸干树汁,然后像条嗅到危险的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草丛,溜之大吉”。
焦躁像滚油一样煎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在狭小的值房里来回打转,如同困兽,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绞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觉不出丝毫疼痛。
时间!他最恨的就是这抓不住、算不透的时间!那抄家的旨意哪天会下来?明天?下月?还是明年?他屁都不知道!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最是折磨人!
他得抢在这口华丽棺材盖彻底钉死前,拼尽全力跳出去!
钱!怎么弄到足够跑路、安身立命的钱?靠那点月钱和零碎赏钱?怕是攒到死,都不够在黑市上买一张干净身契的!采买上的油水得再刮狠点,但得想更隐蔽稳妥的法子……或许,可以借着琏二奶奶眼下这点被琐事缠身而来的信任,主动去揽那些流水更大的差事?比如外面庄子上交来的租子银钱过手?或者,府里那些库底旧物、淘汰摆设折价处理的糊涂账……这里头肯定有缝能钻!
路!跑了去哪?怎么活?身契是拴在脖子上的铁链子。没这玩意儿,他就是逃奴,天下之大,却寸步难行,走到哪儿都是死路。硬跑出去当流民?饿死、冻死、被抓回来打死,几乎是注定的结局。黑市能不能买到新的身份?风险天大,银子更是海量,但……值得赌一把!得打听哪些地方天高皇帝远,官府的触角伸不到。是去南边沿海鱼龙混杂之地?还是往西南蛮荒之壤?盘缠得带多少才够打通关节、站稳脚跟?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像大山一样压着他。无人可问,无处可查,只能靠他每次外出办事时,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像在刀尖上跳舞一样,从三教九流的只言片语里去拼凑,去揣摩。
嘴!最要紧的是把嘴焊死!这念头,对谁都不能露一丝风。林之孝看着厚道,平儿看似和气,底下那些小厮丫鬟……有一个算一个,都信不过!稍有不慎,没等抄家,他就得先被当作背主忘恩的东西,乱棍打死!
他得比以往更小心,更卖力,更像个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奴才。只有爬得高点,手才能伸得长点,路才能多看几条,油水才能捞得更足!
“马兄弟?在里头不?”门外忽然响起小厮的叫声,伴随着敲门声。
马伯庸猛地刹住脚步,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他连吸几口气,胸腔里却像塞满了棉花,堵得慌。他用力搓了把脸,仿佛要把脸上所有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肌肉、所有因为焦灼而泛红的眼眶都强行搓回原位,直到触感一片麻木,才勉强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应道:“在!什么事?”
他拉开门,脸上已挂起那副常见的、带点疲惫与恭顺的面具,甚至嘴角还习惯性地往上扯了扯:“是二奶奶有吩咐?”
“没,是上月的柴炭账送来了,林大娘让您过过目,说有些数目对不上。”
“搁桌上吧。”马伯庸侧身让人进来,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被打扰后的不耐与忙碌,“唉,忙得脚打后脑勺,这破事儿就没个完的时候。”
小厮放下账簿,随口抱怨两句府里用度越来越紧,采买却不见少,便转身走了。
马伯庸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静立片刻,待那强行披上的虚假情绪如潮水般退去,眼底重新恢复冰冷,才走回桌边。他拿起那本厚厚的、散发着陈年墨味和灰尘气息的账簿,手指划过粗糙的纸面。换做以前,他大概只会敷衍地翻翻总数目,勾画了事。可现在,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名目、银钱数目,眼里看到的,却是一条条可能抠出活命钱的缝隙,一道道通往生路的、幽暗的阶梯。
他坐下,摊开账本,拿起那冰冷沉重的算盘。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倦怠的恭敬,而是变得像在荒野中觅食的饿狼,尖锐,冰冷,且充满了掠夺性。
刚才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他死死地、强行地摁进了心底的最深处,冻结成一块坚硬、冰冷、时刻提醒他死亡临近的催命石。
活下去。不惜代价,想尽办法,活下去。
他手腕一抖,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拨动了第一颗算珠。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无声的值房里,突兀地回荡,像是一声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号令。
为他一个人的求生之路,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