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这个名字曾因其绚烂的晚霞而得名,如今却只剩下被风沙磨平棱角的土黄色。
镇口的集市一如既往的嘈杂,一个披着宽大斗篷的流浪商人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摊位上只摆着一排排深色木盒,里面装着一种幽蓝色的香料,木牌上用古朴的文字写着:断梦香,焚之可见真神。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个虔诚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买了一盒。
她在家中供奉“零”的神龛前点燃,幽蓝色的烟雾盘旋而上,一股奇异的宁静瞬间包裹了她。
这不是神迹降临时那种令人敬畏的威压,而是一种……回归母体的温暖。
她闭上眼,感觉自己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被抚平了。
很快,数十名信徒都闻讯赶来,将那神秘商人的香料抢购一空。
一时间,落霞镇的家家户户都飘起了这股奇异的幽香。
然而,那温暖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幻境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他们看见的不再是圣洁、完美、俯瞰众生的神明“零”。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男人。
他左手的袖管空空荡荡,在猩红色的风中猎猎作响,右手则指向每一个沉浸在幻境中的信徒。
他的脸上没有神性的悲悯,只有属于人的、炽烈到足以灼伤灵魂的愤怒。
“你们供奉的,是我最恨的模样!”
那声音不是神谕,是怒吼,是质问,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
一个年轻的信徒当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浑身抽搐着昏死过去。
当他被家人泼醒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他疯了一般冲向家中的神龛,将其撕得粉碎,嘶吼声响彻街巷:“我不是信神!我是信一个会痛的人!一个会流血的人!”
同样的场景,在落霞镇的数十个家庭中同时上演。
信仰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这缕来自赤沙城的幽香,腐蚀出了第一道裂痕。
赤沙城,地下指挥室。
巨大的沙盘光幕上,无数个代表落霞镇信徒的光点正剧烈地闪烁,由代表虔诚的金色,迅速转变为代表混乱的暗红色。
影工的指尖在光幕上飞速划过,脸色越来越凝重。
“‘断梦香’引发的信仰裂痕正在呈指数级扩散,比我们预估的快了三倍。”他停顿了一下,指向另一片正在由暗红转为诡异的纯白色的区域,“更惊人的是,这里,一部分信徒开始自发地焚烧家中的香炉和神龛,他们称之为‘净罪仪式’,洗刷自己盲目崇拜神像的罪孽。”
影工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迟疑:“这……已经超出预期了。他们不是不再信你,而是开始信‘你反对的那个你’了。”
王座之上,叶辰缓缓睁开眼。
他并未看向光幕,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断火刀”冰冷的刀脊,那上面每一道纹路都记录着一场血战。
他的声音平静而沙哑:“很好。当他们开始怀疑神,就会想起自己曾经为什么会追随一个人。”
夜深了。
月咏悄无声息地潜入叶辰闭关的密室。
她能感觉到,叶辰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气息紊乱得如同风暴前夕的大海。
他的计划正在动摇整个大陆的信仰根基,而这股反噬力,最终会全部汇集到他自己身上。
她不能让他独自承受。
纤长的手指结成复杂的印记,一缕银色的魂力缠绕其上,这便是“魂锁·共生契”的起手式。
她要进入他的识海,哪怕只能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及其额头,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便轰然爆发,将她狠狠弹开。
“未定之核”竟自主切换至“神性模式”。
叶辰睁开双眼,那双曾有过温度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绝对的冰冷与漠然,如同高悬于九天的神明,俯视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你在浪费你的本源。现在的我,不需要共情。”
月咏踉跄地稳住身形,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她没有后退,反而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决绝的凄美。
她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白皙的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血滴落,正好落入密室中央那一方寒镜池中。
“那我就用我的痛,唤你的痛。”
池水瞬间由冰寒转为沸腾,血色的雾气蒸腾而上,映出的不再是月咏的倒影,而是一幅深埋在叶辰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冰天雪地的边境线上,年轻的叶辰紧紧抱着一个早已被冻死的同袍,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却发出了野兽般压抑不住的呜咽。
刹那间,叶辰神性的壁垒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冰冷的瞳孔,猛地一缩。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三座重镇,小南率领的纸遁小队已悄然潜入。
夜幕降临,三座城市的夜空被同时点亮。
那不是烟火,也不是星辰,而是一副无比清晰的巨大影像。
影像中,叶辰的右臂被斩落的瞬间被无限放慢。
没有惊天动地的咆哮,没有怒火冲天的诅咒。
他只是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血泊中那只还紧握着刀的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对不起,张七,我又没护住它。”
那是他的兄弟张七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才保住的右手。
这一刻,无数正在街头仰望夜空的民众,当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他们供奉的神像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悲伤和脆弱。
就在这时,其中一座城市的上空,空间被撕裂,一只神骏非凡的金鸦沐浴着圣光现身。
它六瞳齐张,威严浩荡的“神谕之音”即将响起,要用绝对的神威压制这“亵渎”的幻象。
可它还没来得及开口,下方,成千上万的信徒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冲着天空中的神使齐声怒吼:“闭嘴!你说的不是他!”
金鸦那足以洞察万物的六只瞳孔剧烈震颤,其中第一次显露出了近似于“迟疑”的情绪。
深夜,赤沙城。
一只通体漆黑的血鸦穿过窗户,落在叶辰的王座扶手上。
它的爪中,抓着一片脱落的金色羽毛,羽毛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小裂纹。
叶辰的烬劫之瞳微微闪烁,透过这片羽毛,他“看”到了真相。
金鸦并非纯粹的外敌,它是由历代“零”陨落后,那些“必须维持秩序”、“神必须完美无瑕”的执念残片,经过千百年融合而成的“秩序守墓人”。
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而是修补一切可能玷污“零”这个完美符号的“错误”,维持一个神必须完美的闭环。
而如今,他这只断手,这个无法被修复的“不完美”,正在从根源上,崩解这个闭环。
他握紧了手中的断火刀,刀锋与王座的金属扶手摩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些逝去的执念宣战:“你们要我成神?好啊……那我就用这只残臂,把你们亲手堆砌起来的神坛,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窗外,最后一车伪装成粮食的“断梦香”,在夜色的掩护下,缓缓驶出城门,沿着古老的商道,驶向北方神魔之地的边缘。
地下指挥室内,影工看着光幕上那片由无数信徒的情绪汇聚而成的、前所未见的能量风暴,眉头紧锁。
这股力量,混乱、庞大、充满了最原始的悲伤与愤怒。
它不再是单纯的数据流,而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的实体。
他的指尖在虚空中停住,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等等……如果,如果这种情绪的共鸣,可以被引导,被压缩,甚至被引爆……”影工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那它将不再是信仰,而是一种……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