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场冬雪,在鄯州下得更密。
湟水河谷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河源军大营的旌旗在风雪里时隐时现。
中军帐内,炭火烧得比龟兹都护府旺得多。
娄师德裹着厚裘,正伏案书写。
这位身兼检校陇右诸军大使、河源军经略大使、检校营田大使三职的老臣,须发已全白,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
帐帘掀起,陇右诸军大使李多祚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甲胄上积雪未化,在炭火旁蒸腾起白雾。
“坐。”娄师德头也不抬,“自己倒热汤喝。”
李多祚解下佩刀,在炭盆旁坐下。
他今年四十有五,靺鞨族人,祖父辈便归唐。从军三十年,从辽东打到陇右,如今是娄师德麾下第一骁将。
“安西最新的军报。”娄师德推过一封文书,“疏勒危在旦夕,龟兹存粮,至多支撑到明年二月。”
李多祚迅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吐蕃这是要一口吞下四镇。”
“不是要吞,是已经吞了一半。”娄师德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焉耆失守,碎叶沦陷,疏勒被围,于阗拉锯。
只剩龟兹和西州,像两颗钉子,还钉在大唐的版图上。”
他起身,走到帐中沙盘前。沙盘用黏土塑出河西、陇右、安西的山川地形,城池关隘以木牌标注,敌我态势一目了然。
“你看。”娄师德手指划过沙盘,“吐蕃主力在此——围攻疏勒、于阗。其青海大本营在此。”他又指向另一处,“空虚。”
李多祚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
“你率本部精骑,西进。”娄师德的手指从鄯州向西移动,穿过标注“祁连山”的隆起,直抵吐蕃腹地,“不要走祁连山古道,那里雪深难行。走湟水河谷,穿大斗拔谷,出其不意。”
“兵力多少。”
“八千,全部要骑兵,一人三马。”娄师德转身看着李多祚,“此行不为决战,只为搅局。
焚其粮草,掠其牛羊,袭扰其部落。动静越大越好。”
李多祚沉吟:“八千骑兵深入,若被截断归路?”
“所以必须快。”娄师德走回案前,取出一卷更详细的地图,“湟水河谷这条路,我三年前便派人勘过。冬季水浅,有些河段甚至结冰可渡。
吐蕃人绝想不到,唐军敢在这个季节、走这条路出祁连。”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安西能不能撑到明年开春,就看你这八千骑,能在吐蕃腹地掀起多大风浪。”
帐外风雪呼啸,李多祚盯着沙盘,脑中飞快推演路线、补给、可能遭遇的敌军。
良久,他重重抱拳:“末将领命。”
娄师德点点头,走回炭盆旁,伸手烤火。火光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动,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多祚,你听说过忠勇侯江逸风吗?”
李多祚一怔:“那位数年前便不知所踪的老侯爷?”
“是他。”娄师德望着炭火,“永徽年间,老夫在他手下任监事,督造梧凤楼。
是江侯向先帝举荐,老夫才得以入二圣之眼。”他声音渐低,“先帝崩后,天后掌权,侯爷更是不见踪影。
这些年,老夫不停的寻他无果,估计侯爷年事已高,许是……许是已不在人世了。”
帐中沉默片刻,李多祚不知如何接话。
“昔年侯爷八百御十万,如若他尚在。。。。”娄师德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他摆摆手,“你去准备吧,三日后出发。”
李多祚行礼退出,帐帘落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白发老臣仍坐在炭盆旁,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