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灵儿一听这个,立刻想起之前江逸风那番让她醍醐灌顶的言论,虽记不真切,但印象极深,立刻兴奋地比划着说道:“那是,我家阿郎可厉害了,说什么……煮骨头能看出旧伤,看苍蝇蛆虫能知道人死了多久,
还有那棍子打出来的印子中间是白的……哦对了,还能从血喷出来的样子,看出凶手是怎么动的武……”她颠三倒四,努力回忆着江逸风说过的只言片语。
然而,就是这些零碎、不成熟,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听在狄光嗣这等精通律法、深知刑侦艰辛的行家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煮骨验伤?蝇蛆断时?中空性皮损?血迹形态分析? 这些概念,有的他闻所未闻,有的虽隐约有所感知,却从未如此系统、清晰地被总结出来,这已非寻常仵作技艺,近乎于道。
自己阿耶从小培养自己,也未曾教过这些。。。。。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越发断定,此间主人,那位尚在睡梦中的江逸风,绝对是一位隐藏在市井之中的刑侦高人,其学识见解,恐怕远超当今法曹体系。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江逸风方才睡眼惺忪地起身。
听闻有客来访,且气度不凡,便简单梳洗后来到前厅。
两人一见,互通姓名(狄光嗣仍以“狄光”自称),江逸风见对方儒雅沉稳,目光清澈睿智,心中便先存了三分好感。
狄光嗣则仔细观察江逸风,见他虽面带宿醉之疲,但眼神清亮,举止从容,绝无寻常商贾的市侩之气,更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
寒暄几句后,狄光嗣便有意将话题引向刑狱之事,假托自己游学四方,见闻各地司法利弊。
江逸风本就有心结交有识之士,加之昨日“试探”失败,心中也有些意兴阑珊,见对方对此有兴趣,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他从自己对“芙蓉花盗”案的粗略印象谈起,不知不觉便引申开去:“狄兄可知,历来司法,有一难以调和的矛盾。
越是追求效率,要求速破速决,底下人便越容易屈打成招,或是草率定案,以求迎合上意。
长此以往,司法之公正,便如沙上筑塔,根基不稳。”
狄光嗣深有同感,叹道:“江兄所言极是,朝廷考绩,往往看重破案多寡、速度,却少有关注其中冤屈几何。此实为司法痼疾。”
江逸风又道:“然而,有趣的是,真正维系着这司法体系最后理性与尊严的,往往不是那些高坐明堂的官员,而是那些被视为‘贱役’,终日与尸体、血迹打交道的仵作。
他们凭借祖辈相传的经验、细致入微的观察,从尸体、从现场寻找不容辩驳的客观痕迹。
任你官威如山,任你巧舌如簧,那骨头上的裂痕、那特定形态的血迹,却不会说谎。
此乃技术理性之光,虽微弱,却坚韧,是古代司法留存至今最宝贵的东西。”
这番话,真真说到了狄光嗣的心坎里。
他在刑部、在大理寺,见过太多因忽视检验而造成的冤狱,也深知那些优秀仵作的可贵与其地位的低下。
江逸风此言,不仅见解深刻,更带着一种对底层技术劳动者的悲悯,这在他所处的时代,是极为罕见的。
两人越谈越是投机,从仵作技艺谈到证据链的重要性,从刑讯逼供的弊端谈到程序正义的萌芽思想……
许多狄光嗣思索多年却难以言表的困惑,在江逸风这里竟能得到清晰的阐释甚至超前的解答;
而江逸风来自后世的许多理念,也能在狄光嗣这里找到基于唐代现实的印证与探讨。
他们时而引经据典,时而争锋相对,时而又抚掌大笑。
前厅之内,气氛热烈,竟不似初次见面,倒像是神交已久的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