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东宫,毓庆宫。
书房。
死寂。
空气都冻住了。
烛火是冰里的一点红,不敢跳。
朱见济坐着,一动不动。
脸上没表情。
他手里捏着一份情报。
南方用人命和血换来的。
纸,已经被手心的汗浸软了。
S级。
国朝倾覆之危。
抗税同盟。
勾结倭寇。
雇佣佛郎机炮舰。
伏击南下舰队。
每一个字,都是一根毒针。
能把帝王活活疼死。
小禄子跪在影子里,气都不敢喘。
他不敢抬头。
太子的脸上空荡荡的。
但比什么都吓人。
这屋里的空气要炸了。
能把所有东西都撕碎。
他只盼着殿下能发发火,骂几句,杀几个人。
可殿下没有。
一炷香。
小禄子的膝盖都跪麻了,没了知觉。
朱见济笑了。
很轻的一声。
“嗤。”
他把那张价值连城的纸,在手心一点点的揉成一团。
“自寻死路!”
他没咬牙。
也没发火。
那口气,平淡的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闲事。
一个神,在宣判一群蚂蚁的死期。
但这四个字,把小禄子的魂都震飞了。
小禄子抬头,撞进殿下的眼睛里。
那里面烧着两团黑色的火。
不是发火。
是兴奋。
猎人找到猎物的兴奋!
“孤还在琢磨,用个什么由头,才能名正言顺的把那块烂了几百年的脓疮,连皮带肉的剜下来。”
朱见济站起来,走到巨大的沙盘前。
那团浸透了血和阴谋的纸团,被他随手扔在江南的区域上。
“我父皇,于少保,他们总担心步子太快,扯着蛋,担心江南士绅反弹,天下动荡。”
“总想着温水煮青蛙,拿时间换空间。”
“可他们,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们哪懂,孤最缺的,就是时间!”
“如今,多好。”
他转过身,诡异的笑容扩大了。
“这群蠢货,自己把谋逆这把天下最锋利的刀,亲手递到了孤手上!”
他盯着小禄子,眼神穿透了一切。
“他们主动从抗税的民变,变成了通倭的叛国!”
“从朝廷内部的政见之争,变成了勾结外夷,意图分裂东南的谋逆大罪!”
大明律,谋反,谋大逆,谋叛,都是十恶之首。
凌迟处死,夷三族!
主官办这种案子,可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这份情报,给他的,不是危机。
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权柄!
是发动一场灭国之战的,最正当的理由!
“小禄子!”
“奴婢在!”
“备驾,乾清宫!立刻!马上!”
。。。
子时三刻,乾清宫。
本该睡了的景泰帝朱祁钰,被小太监从病榻上喊了起来。
朱祁钰披着龙袍,一脸病容。
他看到连夜闯宫的儿子,脸上一丝血色都没,身子就是一晃。
“济儿,什么事这么慌?”
朱见济不说话,只把那份染血的密报呈上去。
朱祁钰接过,借着烛火,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他的呼吸乱了。
苍白的脸,一点点涨红。
最后红的发紫,成了猪肝色。
“混账!!”
“砰!”
御案上的一方端砚被他扫落在地,摔的粉碎。
“一群国贼!蛀虫!他们。。。他们尽然敢!尽然敢!!”
朱祁钰气的浑身发抖,扶着桌案,猛烈的咳起来,嘴角都见了血。
当他看到勾结佛郎机,意图分裂东南这几个字,这位帝王最后的理智被烧光了。
是,他默许儿子开海,是想给国库搞点钱。
他对南方的士绅大族,还存着幻想,敲打敲打,总会收敛。
他本来还当,这只是政见之争,利益之争。
他做梦都没想到。
那帮读圣贤书的畜生。
嘴里仁义道德的衣冠禽兽。
竟然敢勾结外夷。
自己搞兵器。
要把富得流油的东南,从大明身上活活撕下来!
这不是抗税!
这是谋反!
这是在刨他朱家的祖坟!是在挖大明的根!
“父皇息怒,龙体为重!”
朱见济上前一步,扶住摇晃的皇帝。
“息怒?朕如何息怒!”
朱祁钰一把推开他,眼睛血红。
“朕当初真是瞎了眼!还想着什么试点,什么慢慢来!”
“对付这帮狼心狗肺的畜生,就该用刀!用炮!用他们的血,来洗我大明这污浊的官场!”
他死死抓住朱见济的肩膀,力气大的要把儿子的骨头捏碎。
“济儿,朕收回之前的话!什么稳妥,什么从长计议,都给朕扔了!”
“朕命你,立刻,马上!调动京营,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
“给朕南下!给朕杀!”
“凡是牵扯进来的人,不管官多大,功劳多高,一律就地格杀,满门抄斩!!”
病重的帝王,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
这不是父亲支持儿子。
这是一个帝王,在下达不死不休的战争诏令!
朱见济安静的看着狂怒的父亲,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他要的,就是这个。
“儿臣,遵旨!”
他重重叩首。
“但是父皇,光有圣旨不够。这事,必须有于少保的支持。不然兵部掣肘,大军南下,后勤必乱。”
朱祁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
他点头。
“好。。。好。。。朕就在这等你消息!你立刻去于谦府上,告诉他!”
“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朕。。。朕就亲自去他府上!”
。。。
凌晨,于谦府邸。
于谦睡的正香,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
密室里,他一见太子,就知道出大事了。
他还当是太子为广州试点的事来的。
“殿下深夜到访。。。”
“于少保,别说了,请看这个。”
朱见济没有废话,直接把情报的抄本,放在于谦面前。
于谦拿起那张纸,凑到烛火下,一字一句的看。
他看的很慢。
密室里,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于谦的脸,从疑惑,到凝重,再到震惊。
最后,一片铁青。
看完最后一句,他没有暴跳如雷。
他只是把那张纸,缓缓放在桌上。
然后闭上眼。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那声叹息,好像叹尽了一生的疲惫和失望。
“老臣。。。糊涂啊。”
他睁开眼,那双眼睛里往日的盘算和审慎都没了。
只剩下冰。
“老臣之前还想着广州试点,想着温和的法子,慢慢来,现在看,就是个笑话!”
“这不是抗税,是谋逆!”
这位兵部尚书,北京保卫战的定海神针,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政治权衡。
剩下的,只有国之柱石面对叛国贼的,最原始的杀意。
“老臣之前还劝殿下,说突然推行,怕江南士绅激烈反弹,动摇国本。现在才懂,他们不是会不会反弹,是早就在磨刀了!”
“老臣,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
于谦站起来,对着朱见济,郑重无比的长揖到地。
“殿下,请下令吧!”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磨出来的,又硬又响。
“此事已非政见之争,是国朝安危之战!老臣与整个兵部,从现在起,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支持殿下平叛靖海!”
“钱粮,兵甲,船械,将官,殿下要什么,兵部就给什么!”
“殿下要杀人,老臣给您递刀!”
。。。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毓庆宫的书房,灯火通明。
朱见济坐在沙盘前。
他整个人的气势全变了。
一种绝对的掌控感。
把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都捏在手心。
他拿起一枚黑色的令箭,没有一丝犹豫,直接下了第一道命令。
“传孤之令,颁靖海令!”
他看着沙盘上天津卫的位置,声音冷的没有一丝人气。
“命!东宫侍卫统领郭勇,持朕便宜行事金牌,即刻亲率三千京营锐士,星夜赶往天津,登州!”
“封港!接管水师卫所!所有将官,兵不卸甲,船不离港,听候整编!”
“但有不从,阳奉阴违,或敢乱动者,以通敌叛国论处!”
“先!斩!后!奏!”
“在传孤令!”
他的手指,敲了敲代表格物院和武学院的木牌。
“京城武学院,格物院,所有懂造船,懂火炮,懂画图,懂算术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之内,全部去天津军港报到,听候调遣!”
“这是战时总动员!”
“敢有耽误的,一律军法处置!”
一道道命令,从这间小书房发出。
像一道道催命的闪电,劈开天亮前的黑暗。
沉寂几十年的大明战争机器。
在少年监国冰冷的意志下,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转动起来。
它的第一个目标,不是塞外的鞑虏,也不是草原的瓦剌。
而是那富庶的,糜烂的,自以为是的。。。
帝国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