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人,孤养了。”
这话,朱见济不是在东宫演武场上说的。
四月二十四,清晨。
一辆青顶小马车,吱吱呀呀的驶出京城。
十几个便衣护卫跟在周围,马车一路向南,钻进大兴县的一个小村落里。
朱见济是偷跑出来的。
连他爹朱祁钰都蒙在鼓里。
沈炼一张脸皱的跟苦瓜似的,跟在车边。
郭勇亲自扮了车夫,攥着缰绳的手,骨节捏的发白。
太子出宫,就为了抚恤一个普通卫士的家属。
这事传出去,满朝文武的唾沫能把东宫给淹了。
祖宗没这个规矩。
储君,未来的天子,怎么能为了个武夫,自己往险地里钻。
可他们拦不住。
太子就问了一句。
“孤的承诺,自己都做不到,将来还怎么让天下人信孤?”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赵安的家,是三间破土房。
院墙拿歪歪扭扭的树枝扎的。
朱见济穿着身半旧的锦袍,人刚到门口。
赵安那头发花白的老娘,正拄着拐杖,呆呆看着郭勇送来的一箱银元宝。
她哭不出来。
旁边,赵安刚过门的媳妇,抱着个襁褓里的娃,丢了魂一样。
她们昨天刚接到消息。
她们的男人,成了英雄。
也成了废人。
“老人家。”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润。
他几步上去,没让那两个妇人跪,亲手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赵母。
“孤,是朱见济。”
赵母和那年轻媳妇的脑子“嗡”的一声。
人傻了。
她们是村妇,但也听说过这三个字,在大明朝的分量。
太子。
未来的天子。
“殿。。。殿下。。。”
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腿一软就要往下跪。
“都别跪。”
朱见济摇摇头,眼神落在那熟睡的婴孩脸上。
小脸红扑扑的,小嘴还咂吧着,根本不知道家里塌了天。
“赵安是孤的卫士,是东宫的英雄。他为国尽忠,为孤尽孝,孤不能让他寒心。”
朱见济转回头,看着赵母那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沟壑的脸,一字一句,说的斩钉截铁。
“你的家人,孤养了。”
他没讲大道理。
就是陈述。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孤的家人,吃穿用度,东宫全包了。这孩子以后读书习武,也包在孤身上。只要孤还在一天,就没人敢欺负你们一分。”
他从身后小禄子手里,拿过一个黄杨木的小牌子。
他亲手挂在婴孩的脖子上。
牌子温润,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另一面,是一个小小的盘龙纹样的“济”字。
东宫太子的私印。
这牌子,比圣旨都管用。
赵母浑浊的老眼里,总算滚下热泪,她哆哆嗦嗦的伸出干枯的手,想摸摸眼前的太子,又不敢。
最后,她带着儿媳,冲朱见济的方向,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
没有哭天抢地。
没有千恩万谢。
但这一拜,比什么都重。
。。。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死寂。
沈炼看着窗外倒退的田野,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轻声开口。
“殿下,今天这事,风险大,但足以让三军用命。经此一役,朝中那帮墙头草也都被您攥在了手里,摊丁入亩开海禁这些新政,再无人敢明着反对。咱们,总算能喘口气了。”
朱见济靠在软垫上,闭着眼,没出声。
是啊。
一切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走。
夺嫡的危机没了,父皇的位子稳了,自己的班底也站住了。
朝堂这盘棋,他已经稳操胜券。
可他胸口总堵着什么。
像有条看不见的毒蛇,就藏在阴影里,吐着信子,等着给他来一下狠的。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了。
四月二十六,夜。
京城,宣武门内,槐花胡同。
新上任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知节,正在家里摆酒,庆祝高升。
他本是于谦的门生,这次清算逆党立场坚定,被太子点名提拔,一跃成了四品京官,前途正好。
席间,他喝的满脸通红,和同僚高谈阔论,痛骂石亨那帮奸党,盛赞太子的圣明仁德。
“诸位,看着吧!有陛下和太子殿下在,我大明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知节举起酒杯,说的唾沫横飞。
众人一片叫好,全是笑声。
酒宴散去,三更天了。
王知节让小厮扶着,回了书房,说要再看两本卷宗醒醒酒。
第二天一早,家人推开书房的门。
看见的一幕,让他们当场叫出了声。
王知节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官服整齐,手里还握着支毛笔,像是在想事情。
可他的身体,已经冰凉。
最吓人的是,他脸上没一点痛苦,反而带着一丝笑。
在他光洁的额头正中间,一个漆黑的指印,刺的人眼疼。
那指印就拇指大小,却黑的像墨,像地狱里伸出的鬼爪,印下了一个死咒。
“啊——!”
一声尖叫,划破了京城的宁静。
一个时辰后,消息传遍了朝野。
刚安生了两天的京城,瞬间又炸了!
死人了。
死的还是个刚提拔的“太子党”红人。
死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死的邪门!
“无生指!”
刑部大堂,仵作看着那枚黑指印,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脸都白了。
“大人,错不了!这。。。这是无生教的独门印记!无生指!”
消息传进宫里时,于谦和沈炼正在暖阁向朱祁钰和朱见济报备新政的进展。
“砰!”
于谦听完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的报告,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跳起来,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老头子气的浑身发抖。
“这是挑衅!这是在践踏我大明国法!”
沈炼的脸色也难看。
他想的更多。
这不是江湖仇杀。
是精准的政治报复。
杀的,是于谦的人,是太子提拔的人。
打的,是他们这群新贵的脸,是在挖刚稳固的新朝堂的根!
这盆冷水,泼的又快又狠!
京城里那些刚安下心的官,又开始怕了。
昨天还一起喝酒的同僚,今天就成了尸体。
下一个,会是哪?
会不会是自己?
一种无形的恐惧,比叛军打到城下,更让人喘不上气。
朱祁钰气的脸发青,对着卢忠吼。
“查!给朕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帮妖孽给朕揪出来!朕要把他们凌迟!”
卢忠满头大汗的跪下。
“陛下息怒!臣。。。臣已派人封锁全城,正全力追查。。。只是。。。只是这帮江湖匪徒行事诡秘,来去无踪,锦衣卫。。。锦衣卫的弟兄们,不擅长这个啊!”
他说的也是实话。
锦衣卫干什么?
抓贪官,查叛党,盯百官,那是他们的活。
让他们去抓这种武功高来高去的杀手,就像让一群步兵下水抓鱼,有力没处使。
暖阁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的投向了从头到尾没吭声的朱见济。
朱见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王知节的验尸格目,一字不漏的看着。
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慌张,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父皇,您别急。”
他放下格目,抬起头。
“光靠堵和查,没用。”
他看向一旁同样恨的牙痒的小禄子。
“小禄子,牢里那些无生教徒,审的怎么样了?”
小禄子身子一颤,赶紧跪倒,脸上全是羞愧和恼火。
“回殿下。。。奴婢。。。奴婢无能!”
他咬着牙说。
“那些教徒,都是疯子!用什么刑都不开口,嘴里就念叨那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有几个,竟然在牢里咬碎了牙里的毒药,自己死了。”
这话一出,于谦和沈炼的心,又沉了一截。
不怕死,有信仰,组织严密。
这哪是什么江湖匪帮,这根本是一支藏在暗处的军队!
“一群疯子么。。。”
朱见济自言自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让人心头发冷的寒意。
“对付疯子,就要用比疯子更狠的法子。”
他扫视众人,慢慢开口。
“于少保,沈先生。我们都想错了。这场仗,没结束,只是换了个地方打。”
“以前,战场在朝堂,我们比的是权谋,是人心。”
“现在,战场在阴沟里,他们跟我们玩的,是暗杀,是恐惧。”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宫外那片繁华又脆弱的京城。
“锦衣卫是国之鹰犬,他们习惯在天上飞,盯着百官。他们的眼睛利,爪子也硬。可现在,敌人不是狐狸,是地洞里的毒蛇。鹰,抓不了蛇。”
于谦和沈炼听的入了神,这番话,直白,却一针见血。
“那依殿下的意思。。。”
沈炼追问。
“我们需要一支不一样的力量。”
朱见济转过身,视线最终落在了小禄子的身上。
小禄子的眼里,有对无生教刻骨的仇恨,有对朱见济绝对的忠诚,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疯狂。
这些,就是朱见济现在要的。
“孤需要一群比毒蛇更阴,比疯狗更狠的人。”
“他们不用守规矩,不用讲章法。他们只做一件事,就是用敌人的方式,十倍百倍的还回去!”
“他们要用恐怖,来对付恐怖。”
“要用血,来洗刷血!”
“孤需要一把刀,一把藏在鞘里,不见天日,却能在需要时,瞬间割断敌人喉咙的。。。最利的刀!”
他看着小禄子,这个陪他长大,忠心不二的太监。
他的声音,像是冬天的冰碴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禄子,孤的东宫卫,人太少了。”
“从今天起,也该换个名号,换个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