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不停移动的扫帚突然停了下来。
我周围的世界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那盏善变的愿灯开始颤抖。
出大事了。
我从阴影的低语中感觉到了。
“先生……是不是走丢了?”这个从颤抖的愿灯中传出的问题回荡着。
我的纸身僵住了。
墨生的墨汁写到一半就干了。
莲影的翅膀在半空中凝固,宛如一件美丽而脆弱的雕塑。
老槐树的影子槐翁的树枝开始摇晃。
一股寒意蔓延到了院子里。
归影婆,这位声音古老而疲惫的老妇人开口说道:“孩子们,他没走。只是……没人再唤他的名字了。”一阵沉默降临。
那些被遗忘的话语的重量,像裹尸布一样笼罩下来。
接着,双眸如深渊般深邃的黑渊终于动了动。
他正在潜心冥想,面前摊开着第三十二卷宇宙古书。
他一直在研读。
他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感觉到一阵扰动,一种震颤传遍了世界的根基。
“如蚁群般的意念。”他喃喃自语,其他人的集体渴望在书中汇聚。
这并非书的作用,而是所有这些影子的回响。
他意识到了这股力量的来源。
“不是书在动……是他们在想他!”
凤清漪握紧了拳头。
她感觉到了温暖,那是她曾斩断的炉鼎血脉的残余,如今已转化为愿力。
她想起了陈九的话语、他的善良和智慧。
他的生命改变了她,拯救了她。
“你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她坚定地宣称,“现在我要教会你……不要消失。”
然后,一道光降临了。
由光所化的宇宙存在愿娘·长生出现了,她手持一团火焰,那是“愿”的灯塔。
她轻轻一挥手,将这颗火种,这意志的核心,放在了院子的根基处。
整个区域开始发光,沐浴在一片美丽而空灵的光芒中。
渡影郎满心渴望拯救他的朋友,心中的怒火仍在燃烧,他试图聚集自己的影子。
他召唤出一万道影子,试图将陈九重新凝聚回来。
但这毫无用处。
“影不在外,而在心。”归影婆的声音如微风般轻柔。
接着,渡影郎瞥见一片飘落的树叶。
他想起了陈九微笑着捡起一片落叶的情景。
那是过去的一段片段。
爱与对往昔的思念之情……
在虚空中,陈九意识的残余在飘荡。
一个混沌的牢笼囚禁着他,但它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他听到了那些声音,那是微弱的思念回响。
“如果他们还记得我……我是否……可以再回去一次?”求生和回归的意志在他心中涌起,他觉醒了。
在院子里,一切都沐浴在温暖的愿力光芒中。
火已经点燃。
然而,这还不够。
愿娘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在光芒中回荡:“火已点燃,但人还未苏醒。”
黑渊站在光芒四射的院子中央,目光坚定。
他缓缓举起那本书……然后大声宣告:
那只用残影扎成的纸人阿丙,就这么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归心院的门楣。
风雪绕着它打旋,却再也带不起半点尘埃。
院中死寂。
万籁俱寂中,那盏被陈九亲手挂上去的愿灯,黄铜灯座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正以肉眼难辨的频率微微颤动。
它没有嘴,却有一道无声的意念,化作摇曳不定的影子,投射在积雪深重的地面上。
那影子扭曲、拉长,最终拼凑成一句几乎要碎裂的问话:“先生……是不是走丢了?”
影语传音,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寒潭。
东厢房窗下,那道被称为“墨生”的影子骤然停笔。
一滴浓墨自笔尖悬而未落,最终在死寂中凝固,仿佛一颗黑色的泪珠。
南墙边,那对由月华凝聚而成的“莲影”之翼,原本正轻柔地舒展,此刻却猛地一收,紧紧合拢,护住那虚幻的莲心,仿佛在抵御一场无形的风暴。
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槐翁”,满是沧桑的枝丫剧烈地一颤,几片虚幻的影叶簌簌而落,无声地融入雪地。
咯吱——
西屋的门被推开,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看不清材质的拐杖,缓缓走出。
是归影婆。
她满是褶皱的影子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走到门楣下,伸出干枯的影手,轻轻抚摸着那盏颤抖的愿灯。
她的声音沙哑而古老,像是从遗忘的岁月中传来:“傻孩子,灯不灭,影就不会散。他只是……没人再唤他的名字了。”
没人唤他名字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冰冷的诅咒,让整个归心院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存在,始于被认知,终于被遗忘。
陈九正在走向那最终的寂灭。
就在这时,盘坐在院落中央,宛若一尊亘古磐石的黑渊,那双紧闭了三天三夜的眼眸,豁然睁开!
在他面前,第三十二卷古书的虚影正缓缓旋转,原本璀璨的金光已然黯淡了七分,书页上古老的文字如星辰般明灭不定。
然而,黑渊察觉到的,并非是书页本身的异动。
而是一种源自书页最深处的、前所未有的微颤。
那不是文字在浮现,也不是法则在演化。
那是……无数比微尘还要细碎的意念,如同受到某种感召的蚁群,正疯狂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入书中!
他能清晰地“看”到,有纸人阿丙焚烧那破旧引魂幡时,一缕偏执到不肯消散的念头;有墨生焚尽三千笔稿时,一声“盼先生归”的低语;有莲心在折断那只祈愿的纸鹤前,那一声决绝的“等先生归来”!
这些念头,这些执念,这些最卑微也最纯粹的愿望,此刻正穿透时空,以归心院为核心,以这本古书为容器,汇聚成一股洪流!
“不对!”黑渊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其中仿佛有星海在崩塌,“不是书在动……是他们!是他们在想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每个存在的识海中炸响。
院角,一直静立如雪中寒梅的凤清漪,腰间那枚青鸾剑穗无风自动,流苏狂舞。
她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体内。
九幽玄体深处,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暖流,正在悄然涌动。
那本是她为求大道,亲手斩断、视为枷锁的炉鼎血脉。
那血脉因陈九而生,也因他的话语而被她斩断。
她以为那代表着屈辱与束缚。
可此刻,这被斩断的血脉残痕,竟在无数意念的共鸣下,化作了一股纯粹无比的愿力,反哺着她的心神,滋养着她的道基!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陈九为她撑着伞,平静地说:“你不必为谁而活,你就是你。”
是啊,她不必为谁而活。
可这一刻,她只想守住这一院灯火,守住那个给了她新生的人。
凤清漪的指尖,一缕极寒的剑意悄然凝聚,却又被那股暖流瞬间消融。
她的红唇轻启,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先生教我如何活着,这一次,换我教你……别消失。”
话音未落,归心院上方的虚空,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圈圈柔和的光晕。
光晕之中,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由光芒编织而成的妇人,身姿绰约,面容模糊,仿佛集世间所有慈母的轮廓于一身。
她的怀中,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团不住跳动的、约莫拳头大小的微火。
她没有记忆,没有来历,甚至没有清晰的自我。
她只知道,自己名为“愿娘·长生”,而怀中这团火,名为“愿”。
它不属于天地间的任何一种灵火,它源于万千生灵心底最深处,在那最绝望、最无助之时,发出的那一声——“我想他”。
愿娘踏着虚空,一步步走下。
她的脚尖触碰到积雪,雪却并未融化,反而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散发出莹莹微光。
她走到归心院的地基正中心,那里是黑渊打坐的位置。
黑渊早已起身,默默地退到一旁,神情凝重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愿娘缓缓蹲下身,将怀中那团名为“愿”的火种,轻轻地按入了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之下。
刹那间——
一道肉眼可见的暖光,以地基为中心,如水波般猛然扩散开来!
整个归心院的院墙、廊柱、屋檐,在这一刻尽数泛起温润的光泽,砖石间的缝隙仿佛有金色的脉络在流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上,竟有虚幻的嫩芽悄然探出。
整座院落,仿佛一瞬间从寒冬腊月,回到了万物复苏的暖春!
“不够!还不够!”
一声怒吼打破了这片刻的祥和。
渡影郎的身影在院中疯狂闪烁,他以自身残影为引,试图从这片被愿力充斥的空间中,重新聚合出属于陈九的旧影。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那些影子刚一凝聚,便会立刻溃散成无数光点。
“为什么!为什么抓不住你!”渡影郎仰天咆哮,怒意几乎化为实质。
他双手猛地向天一引,刹那间,星田之内,数以万计的影子齐齐震动,发出无声的嘶鸣,整片空间都因他的愤怒而颤抖。
可陈九的影子,依旧聚不拢,散不尽。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颤抖的肩膀。
渡影郎猛地回头,看到了归影婆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影不在外,在心。”归影婆的声音依旧沙哑,“你越是想用力抓住,它就散得越快。”
渡影郎浑身一震,眼中的焚天煮海般的怒意,渐渐化作了茫然。
在心?
他怔怔地看向院中。
愿火的光芒下,那棵老槐树的虚影旁,一片刚刚萌发的嫩芽虚影,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的激荡,缓缓飘落。
那片落叶的轨迹,轻盈而熟悉。
渡影郎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先生靠在槐树下打盹,一片落叶飘到他的肩头。
自己当时想用法术将其拂去,却被先生抬手拦住。
他记得先生当时笑着拂去那片落叶,对自己说:“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道。”
渡影郎怔在原地,周身的狂暴气息如潮水般退去。
与此同时,在那无尽遥远、不知维度的混沌深处。
愿火初燃的刹那,这片死寂的混沌囚笼,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缕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念,在涟漪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陈九本已认命。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情感、乃至“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在被混沌一点点磨灭、吞噬。
这是一种无法抵抗的终极消亡。
可就在刚才,他仿佛听到了。
他听到了阿丙的呼唤,听到了墨生的低语,听到了莲心的祈祷,听到了无数熟悉或陌生的声音,汇聚成一个称呼——
“先生……”
“先生,回来……”
这些声音,像是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穿透了混沌的壁垒,缠绕住他即将溃散的残念。
他本已放弃的意志,在这一刻,竟不可思议地生出了一丝执拗。
“如果……他们还记得我……”
“我是不是……可以……再回去一次?”
就在这丝执拗生出的瞬间,归心院中,那位神秘的愿娘·长生,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因她的到来而泛起光晕的虚空,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一丝焦急的语气低语道:
“火是起了,可人……还没醒。”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担忧,也像是感知到了某种契机的到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黑渊,忽然迈步走到了被愿火照亮的庭院正中央。
他环视了一圈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身前那本缓缓旋转的古书虚影上。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深吸一口气,猛地高举起那本承载了万千意念的第三十二卷虚影,朗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