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令碑林之中,万千石碑如森然巨指,刺破梦境司律的灰色天穹。
每一座碑,都铭刻着一方大千世界所有生灵的真名,是秩序的基石,是存在的铁证。
梦碑判官便立于这碑林的正中央。
他身披玄黑法袍,面覆一张毫无表情的白玉面具,唯有身躯周围因无上权柄而扭曲的光线,昭示着他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尊行走的律法化身。
他的手中,高举着那柄令万梦神只都为之战栗的“名刑天锤”,锤首并非金铁,而是一团不断聚散的混沌光芒。
在他的面前,一本厚重无边的“真名册”无风自动,书页翻涌间,泄露出亿万生灵的命运轨迹。
“无册之名,皆为虚妄!”
一声冷喝,不带丝毫情感,却如同宇宙初开的雷鸣,响彻了每一寸梦境的角落。
话音未落,名刑天锤已然挥下!
轰——!
天锤并未砸向任何一处,但锤落的刹那,律令碑林中,所有与“陈九”二字相关的碑文,无论藏于何等偏僻的角落,无论是以何种古老的文字书写,都在同一瞬间,迸发出一阵哀鸣,随即寸寸崩解,化作最原始的齑粉,飘散无踪。
同一时刻,三千大世界,亿万凡尘生灵的梦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两个刚刚在记忆中扎根的字,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瞬间消弭。
裁缝梦中的指点,书生梦中的解惑,农夫梦中的偶遇……所有关于“陈九”的痕迹,都被这至高无上的律令,从根源上强行抹除。
秩序,回归了它应有的冰冷。
然而,仅仅三日之后。
一处凡人小城的梦境里,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正蹲在自家院墙下,用一截捡来的黑炭,歪歪扭扭地在斑驳的墙上涂画。
他从未上过学,也无人教过他,可他就是记得,梦里有个看不清脸的先生,曾教他如何用一张纸,折出一匹能自己跑起来的小马。
他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先生……先生教我折纸马。”
稚嫩的笔触落下最后一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墙上的炭迹,竟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点燃,骤然亮起一抹赤红色的光芒。
黑色的炭粉在光芒中燃烧、重组,最终,两个硕大的文字烙印在了墙壁之上,仿佛要烧穿这梦境的维度——
陈九!
这两个字,比三天前被抹除时,更亮了三分,也更凝实了三分!
就在这两个字凝成的刹那,一道游离于万界夹缝中的残念,猛然一震。
这残念,正是被抹除后仅存一丝本源的陈九。
他感知到了,那并非他自身的力量在反抗,而是“记忆”本身,正在与“抹除”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抗。
“原来如此……律令抹得去碑文,却抹不去人心。”
心神微动间,陈九的残念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不再试图主动于任何地方刻下自己的名字,那只会引来律令更猛烈的反扑。
他转而将自己仅存的全部意念,沉入了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联系之中——那道源自匠墟槐院、深藏于凤清漪心口最深处的一缕暖意。
那暖意,是他留下的最后馈赠,也是她最纯粹的思念。
此刻,在陈九残念的引动下,这缕暖意如同一根被点燃的引线,骤然爆发!
它化作一道横贯虚无的“记忆引线”,不再局限于凤清漪一人,而是瞬间连通了万千世界里,所有曾被他无意中点化过的一草一木,一物一灵!
刹那间,无数画面在虚无中亮起!
东荒禁地,一个被遗弃的扫地纸人,在无人操控下,笨拙地挥舞着扫帚,清扫着一地落叶,它的核心,还记得那个声音说:“万物有灵,你亦如此。”
南岭墨池,一支沉寂千年的墨笔,自行悬空,笔尖凝聚出一滴饱含灵性的墨,在空中写下两个字:“先生”,墨迹淋漓,仿佛在哭泣。
北境雪原,一株本该万年冰封的古槐,竟于风雪中开出了一树繁花,只因有人曾对它许诺:“待我归来,与你共饮一壶春。”
每一幕“被记得的瞬间”,都化作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真实锚点,从万界的记忆深处,反向锚定了陈九的存在!
匠墟,槐树院落。
盘膝静坐的凤清漪,娇躯猛地一颤,心口处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心而出。
紧接着,无数被强行抹除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流,冲垮了律令设下的堤坝,疯狂涌入她的脑海!
她看见,月光下,那个男人手把手教她折纸鹤,温和地说:“心稳了,手就稳了,剑也一样。”
她看见,墨生在空中自行书写出“先生”二字,笔尖滴落的墨,化作了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滋养了整个院落的生机。
她看见,就在这株槐树第一次开花的那一夜,他独自坐在树下,对着满月喝酒,嘴角带着一丝落寞的笑,轻声说:“我不想做什么救世主,我只想……活得久一点。”
一幕幕,一声声,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凤清漪猛然睁开双眼,两行清泪瞬间滑落,可那泪水在离开眼眶的刹那,竟遇冷凝霜,化作冰晶,簌簌而下。
“你不是没了……”她捂着剧痛的心口,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是我……是我忘了你!”
与此同时,梦海之上,一位手持玉尺、身形佝偻的梦铭婆,正缓步行于无尽的光流之中。
她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在成千上万个彼此独立的梦境里,“陈九”这个名字不再依赖于任何外在的碑文或烙印,而是从生灵最本源的记忆中,自发地生长出来。
守夜的老妪,在点亮油灯时,会想起那个告诉她“光明总会驱散黑暗”的年轻人。
落魄的书生,在焚烧断情信时,会念及那个劝他“放下过去,方有将来”的过客。
懵懂的孩童,在折叠纸飞机时,会呼唤那个教会他“梦想需要亲手放飞”的先生。
“原来……名字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梦铭婆轻抚着手中那把度量梦境真伪的玉尺,浑浊的”
她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玉尺缓缓插入脚下奔流不息的光海。
玉尺仿佛拥有生命,主动牵引着那亿万梦境中新生的记忆丝线。
无数关于“陈九”的记忆,如百川归海,被玉尺汇聚、编织。
最终,在原本只有“归名录”的虚空之中,一本由纯粹记忆光丝织就的全新名录,缓缓凝聚成形。
书页之上,赫然是三个大字——忆之名录!
它与那本代表着至高律令的“归名录”,并列而立,分庭抗礼!
律令碑林,梦碑判官感应到新名录的诞生,他那由法则构成的法相,第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白玉面具之下,仿佛有怒火要喷薄而出。
“荒谬!记忆乃是虚妄!随生随灭,岂能为道!”他发出一声震动寰宇的怒吼,“唯有真名入册,受律令认可,方可永恒存续!尔等痴念,皆为泡影!”
名刑天锤再次举起,这一次,锤首的混沌光芒暴涨百倍,对准了那本刚刚诞生的“忆之名录”,誓要将其彻底轰碎!
然而,锤未落下,异变再生!
就在一座凡人王朝的梦境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书生,正因重病卧于榻上。
弥留之际,他梦回少年时,仿佛又见到了那位指点他读书真谛的先生。
他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在梦中执起虚幻的笔,含笑在空中写下了那两个字。
“陈……九。”
字成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这两个由梦中笔墨写出的字,竟没有消散,反而化作了一张拥有实体质感的纸页,瞬间洞穿了梦境与现实的壁垒,飘飘摇摇,穿过无尽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匠墟那紧闭的院门之前。
噗通。
一声轻响,如同在梦碑判官的心头重重一击。
他高举的天锤,凝固在了半空。
脸上那张万古不变的白玉面具,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轰然碎裂!
面具之后,露出的不是法则,也不是光芒,而是一双布满了亿万血丝、充满了无尽迷惘与痛苦的眼睛。
“若记忆……亦可为真……”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动摇与崩溃,“那我所守护的铁律,又算……何物?”
就在判官道心崩塌的这一刻,万界记忆的共鸣达到了顶峰。
槐树院中,所有光线仿佛都向着一个点汇聚。
陈九的身影,借着这股庞大的记忆洪流,竟在凤清漪面前短暂地凝实了一息。
他依旧看不清面容,轮廓模糊,却抬起手,用一根由光芒组成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凤清漪的心口。
那一刹那,所有的剧痛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温暖与心安。
凤清漪猛地抬头,正对上那道模糊的轮廓,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哭腔与无尽的恳求:“先生,别走!”
那身影似乎笑了笑,没有言语,随即化作漫天光点,消散无踪。
院中,那盏曾被他点亮的纸灯,灯焰轻轻一跳,一行极淡的墨迹在火焰内部一闪而逝。
“你记得的,才是真的。”
与此同时,在一方被称为“黑渊”的未知之地,一个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正仰望着星空。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卷残破的古老卷轴。
此刻,卷轴第二十一卷的末页上,一道原本细微的裂痕,正在急剧扩大。
裂痕深处,九点微光悄然浮现,如同一个新生的星环,缓缓转动。
黑渊中的身影发出一声低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灵引……要重燃了。”
话音刚落,槐树院落的上空,风云突变。
那支曾书写“先生”二字的墨生灵笔,无声无息地悬浮而起,笔尖直指天穹。
无尽的灵气被它引动,汇聚成一滴浓稠如夜的墨,在笔尖颤动着,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即将滴落。
空间,在这一刻近乎凝固,等待着那开天辟地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