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凤清漪冰凉柔荑包裹的手,终是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旋即,又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一根根收拢,攥成了拳。
那力道,仿佛要将掌心的虚无都捏碎。
晨雾愈发浓重,匠墟的轮廓在雾中模糊不清,唯有身边那棵老槐树的枝干,因凤清漪外泄的九幽玄气而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寒意顺着交握的手渗入陈九的四肢百骸,却意外地让他那因记忆焚毁而濒临崩溃的神魂,感到了一丝安定的镇压。
“你再敢点一次火,”凤清漪的声音比这寒气更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就把你绑在这棵槐树上,用玄冰锁了,哪儿也不准去。”
她的话语像一根冰针,刺入陈九混乱的思绪,让他从那片被烧成焦土的记忆废墟中稍稍挣脱。
母亲最后的嘶喊,那撕心裂肺的绝望,依然是他无法触及的痛。
每一次试图回想,神魂的边缘便会再度“虚化”,仿佛要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去存在。
就在这时,那本悬浮在侧的古书《黑渊》,无风自动,翻至第十五卷。
血色字迹在书页上蠕动、重组,最终化为一行触目惊心的断言:“引路之火,非燃不可,然引路者不必是‘你’。”
黑渊的声音自书中幽幽传出,带着亘古的苍凉:“引契灵虽已成火种,其‘名’被焚,但其护你周全的‘志’,却烙印在火种最深处,未曾磨灭。你的‘点化万物’,既然能赋予死物灵智,为何不能逆施于这团本就蕴含残识的火焰?”
他顿了顿,仿佛在引导一个懵懂的孩童:“不必点化万物,你只需点化这‘火’本身。以你之血为媒,以寿元为引,强行将那缕残存的‘志’,催化成一个临时的‘替身引路者’。它,将代替你走完这段最凶险的路。”
陈九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中爆射出一缕精光。
代替我?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他脑海炸响。
是啊,火必须点,路必须走,但他自己……已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焚烧。
他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在紧握的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带着三日寿元的代价,瞬间涌出。
他将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黑渊》的书页上,殷红的血液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沿着那些血字纹路疯狂蔓延。
“我以陈九之名,点你为引……”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为名,为路!”
话音落,血光大盛!
那道由火种童捧在手中的幽蓝火焰,应声而动。
血光如一道利箭,精准无误地没入火焰核心。
刹那间,整团火焰剧烈扭曲、膨胀,发出无声的咆哮。
火焰的形态开始变化,从一团不规则的光,缓缓拉伸、凝聚,最终,竟化作一道模糊的幼童虚影。
那虚影,正是引契灵消散前的模样!
他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捧着那团已与他融为一体的幽蓝火焰,眉心处,一道淡淡的木纹烙印若隐若现,仿佛从未消失过。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跨越虚空,落在陈九身上,那眼神纯净而哀伤,他轻声开口,一如当初在火中消散前的最后询问:“先生……这次,我走多远?”
这一次,不等陈九回答,一旁的火种童走上前,将手中那代表着“引路”权柄的火种,郑重地交到了引契灵的虚影手中。
他仰头看着这个由残识构成的“同伴”,低声道:“你走不到终点,但火会。”
引契灵虚影闻言,笑了。
那笑容干净得像一片雪,不带丝毫尘埃。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捧着那团融合了陈九精血与寿元的火焰,猛然转身,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匠墟上空那条连接着天外战场的星骸路!
就在他动身的瞬间,整片星骸路仿佛活了过来。
无数蛰伏在路上的万灵残念,那些在漫长岁月中被磨灭了神智的残魂,齐齐发出了一声跨越时空的低语。
“火来了……”
那声音汇聚成洪流,在死寂的星骸路上回荡,充满了渴望与敬畏。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外第七狱。
那块镇压着无尽凶煞的镇魂碑,碑身上的裂痕陡然加深,一道清晰的“咔嚓”声响彻死域。
碑后,那道被重重锁链束缚的伟岸虚影,竟缓缓抬起了手,五指微张,似乎想要隔着无尽时空,触碰那一点飞速驰来的火光。
然而,就在火光即将抵达第一道锁链的节点时,一股冰冷、绝望、仿佛能冻结一切生机的意志,再度从虚无中降临!
是锁心者!他绝不允许这把火,烧断第二根锁链!
那意志化作无形的大手,朝着引契灵所化的火光狠狠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苍凉的叹息响彻虚空。
一道更加残破、几乎透明的影子,自引契灵前方突兀地浮现。
他身形佝偻,仿佛承载了万古的疲惫,正是那曾指引陈九的归途客·终影!
“这一炬……我替他挡。”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解脱般的笑意,仅存的最后一点灵识轰然燃烧,化作一道灰色的屏障,精准地挡在了锁心者意志与火光之间。
“砰!”
无形的碰撞爆发,守火屏障瞬间碎裂,而归途客·终影那本就稀薄的残魂,也在这一击之下,彻底化为飞灰,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唯有那燃烧灵识后产生的灰烬,如雪花般飘落,轻轻覆盖在引契灵的火光之上,仿佛是最后的守护。
锁心者的意志被阻了一瞬,而就是这一瞬,已经足够!
引契灵捧着那团覆着灰烬的火焰,以决绝的姿态,狠狠撞向了横亘在星骸路上的第二道漆黑锁链!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道无声之音,穿透了天牢,震荡了每一个与之相关的神魂!
火光在那一刻炸裂到极致,将整条星骸路照得亮如白昼!
匠墟中,槐树下的陈九身体剧震,猛地向前弓下,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在他涣散的视野里,那漫天炸裂的火光中,引契灵的残影最后一次浮现。
他回过头,对着陈九的方向,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唇语无声,却清晰地烙印在陈九的心底:
“先生……我替你走完了。”
火光,彻底熄灭。
陈九怀中,那枚一直作为信物的鸣音匙,应声而断,又短了一寸!
而在遥远的天外,那条贯穿了万古、锁住了希望的第二道锁链,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轰然断裂!
一切,重归死寂。
陈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过度透支而不住地颤抖。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已经恢复黑暗的虚空,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簇新的、更加执拗的火焰。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引契灵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烧干净了……可我还得,点下一把火。”
凤清漪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此刻握得更紧。
彻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渡入他的体内,压制着他濒临崩溃的神魂。
她的声音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与他同样的、不计后果的疯狂。
“下一次,我陪你点。”
陈九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拉着自己,缓缓从地上站起。
劫后余生的脱力感与神魂的剧痛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脑海中却莫名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周围的雾气似乎更冷了,但这股冷意,并非来自凤清漪的九幽玄体,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虚无。
仿佛这片天地,这棵槐树,身边的凤清漪,甚至他自己,都在悄然褪色。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被划破、此刻已在凤清漪寒气下止血结痂的手。
陈九……
他的名字在心底响起,却带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这两个字,此刻听来,就像是贴在身上的一张标签,一件借来的外衣,而不是与生俱来的烙印。
仿佛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还存在着一个“陈九”的真正定义,而他,只是一个占据了这个名字的……赝品。
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甚至比刚才焚烧记忆的痛苦,更加让他感到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