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熹，井沿的青苔挂着隔夜的寒露。
陈九静坐井边，指间摩挲着那片已彻底失去光泽的龙鳞，触感冰凉，宛如死物。
昨夜白蹄归来，带回的龙鳞之力耗尽，祠堂里，符娘那块新立的牌位也随之彻底黯淡下去，再无半点灵光。
他凝视着井水中自己疲惫的倒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执念。
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说……她还能回来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谁，不如说是一句绝望的呢喃。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平静的井面陡然荡开一圈圈涟漪，并非风吹，而是源自水底。
一缕比晨光更清冷的幽光，缓缓从漆黑的井水深处升起，挣脱水面的束缚，竟在陈九眼前三尺之处，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虚影。
那身影，正是符娘！
她穿着生前最爱的那件符戏袍，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
陈九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半秒！
这不是记忆，更不是幻觉！
这道残影的姿态，他从未见过！
是这口井……是这口井在回应他的执念！
“先生。”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墨生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其后，他手中那卷竹简“唰”地展开，其上已有新的朱砂字迹浮现：“井水于昨夜吞噬玄冥子残魂后，异变已生。获‘愿念共鸣’之能。凡执掌纸灯者心有所求，井可显化一线天机，代价为……寿元三日。”
寿元三日，换一线天机？
陈九眯起双眼，死死盯着那道即将消散的符娘残影，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急切：“这么说，这口井，还能许愿？那我若想让符娘复活……”
他的话还未说完，异变陡生！
眼前的井水仿佛被滴入了一大盆浓墨，瞬间变得漆黑如渊，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从中冲天而起，不伤肉身，却如万千根钢针，直刺陈九的识海！
剧痛之中，他仿佛听到了无数残魂在井底凄厉的嘶吼与咆哮，那是对“生死”二字最深的怨毒与诅咒。
一道低沉而古老的声音，直接从井底浮现，在陈九的脑海中响起，正是井灵黑渊。
“贪求逆死复生之举，乃触碰天地禁忌，必引魂劫反噬。先生，你若执意如此，需先备齐‘灵引二转’之根基，否则，莫说复生，你自身亦会被这口井反噬成泥。”
陈九被那股寒意震得后退半步，脸色煞白，识海中的刺痛感缓缓消退，但他眼中的执念却愈发坚定。
就在这时，莲心捧着那盏深蓝色的纸灯，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她将纸灯放在石桌上，灯火摇曳，驱散了几分井口的阴寒。
她柔声劝道：“先生，不必如此强求。符娘的道并未断绝，她最后的‘滑稽引’，已经融入了我们符戏堂新制的一批平安符里。您看，现在每一张笑脸符，都带着她的回音，她的道，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陈九沉默了，他伸出手，隔空抚过祠堂里那块黯淡的牌位。
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猛地转向井口：“黑渊，既然不能直接复活，那……我能不能用这口井，用我的寿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她的灵性，一点一点地‘养’回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不是逆转生死，而是温养残灵！
黑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亘古的寂寥：“井能温养，却不能无中生有。她的真灵已散，牌位中留存的，不过是最后一缕执念回响。除非……能有同源之灵，甘愿献祭自身，化作引子，方可牵引那一缕回响，使其不散，甚至……使其壮大。”
同源之灵？
正当陈九思索之际，一直蹲在祠堂门口，像个自闭孩子似的符七郎，那具由符纸扎成的身躯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猛地站起，踉踉跄跄地冲到井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它用自己纸做的手，狠狠撕下了自己胸口的一大角符纸！
那一角符纸上，流淌着最精纯的灵性光辉，是构成它核心的一部分。
“我……我愿献我三成灵性，只求……换符娘一丝回响！”符七郎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它将那一角燃烧着灵性的符纸，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漆黑的井中！
咕噜……咕噜……
井水剧烈翻涌，那片纸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入深处，井底的黑暗似乎都因此而淡了几分。
片刻之后，一滴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生命的水珠，从井心缓缓浮起，轻飘飘地飞向祠堂，精准无误地滴落在符娘那块黯淡的牌位之上。
牌位猛地一亮，虽然只有一瞬，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与此同时，一道模糊不清，却带着暖意的笑声，在祠堂内若有若无地响起，一闪即逝。
成了！
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口井，不仅能存续执念，更能以灵养灵！
“推演……推演完成！”墨生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手中的竹简上，朱砂字迹疯狂闪现，“‘灵引二转’之法，条件已明：需集齐三件‘自愿献祭之物’的残灵，以井为炉，以执灯者百日寿元为火，可炼制一枚‘返魂引’！此引一成，可重聚符娘逸散的执念，使其灵性归位！但……此法一旦失败，她的道，将永世断绝，再无可能！”
百日寿元，三件自愿献祭的同源之灵，还有一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风险……
陈九缓缓端起石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杯，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滑入喉咙，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你们一个两个……是真不把我当外人，把我这儿当许愿池使唤啊。”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目光再次投向深不见底的井口，语气变得严肃而凝重：“黑渊，最后一个问题。这种以灵养灵，甚至炼制‘返魂引’的事，以前……真有人干过吗？”
井中的黑渊沉默了许久，久到陈九以为它不会回答。
最终，那古老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忌惮：“我的前一任主人……当年，曾以麾下九具通天灵仆的残魂为祭，以自身千年道行为火，炼出了一枚‘点化真种’……”
“后来呢？”陈九追问。
“后来，”黑渊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沧桑与恐惧，“天……塌了。”
天塌了。
这三个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压在陈九心头。
但他眼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夜，深了。
陈九点燃了那盏深蓝色的纸灯，柔和的光晕将他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将那只通体雪白，唯有四蹄踏墨的异兽白蹄唤至香炉前。
“你刚承受了龙鳞之力，神魂尚且稳固，气息也最接近那些灵物。”陈九的声音沉静如水，“明日一早，你去坊市走一趟——不必打草惊蛇，只需暗中查访。查一查，最近这城里，谁家丢了祖传的珍贵符纸，或是有什么符箓法器，无缘无故自燃损毁。”
白蹄那双银色的兽瞳中闪过一丝了然：“先生……您是要找‘同源之灵’？”
“不错。”陈九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深邃的夜空，“符娘的灵性源自符纸，她的‘同类’，必然也与此有关。她绝不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化而成灵的符。”
他话音刚落，脑海中那块神秘的星海石碑悄然震动，第十行模糊的字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井开愿道，执灯者获‘灵引·愿’之权柄，可借井水之力，显化执念一线。”
陈九没有理会石碑的变化，只是望着满天繁星，低声嘀咕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与疯狂：
“说起来，要是这井真能炼魂养灵……我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在这符戏堂里，新开一个‘还魂铺’的买卖？”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将白蹄这只身负龙气的异兽派出去的那一刻，一张无形的网已经以符戏堂为中心，朝着整座城市的阴影角落悄然撒开。
白蹄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龙气，对于凡人而言毫无异样，但对于那些同样诞生了灵性、蛰伏在暗处的“同类”来说，不啻于黑夜中的一盏明灯。
一场由寻觅而起的风波，正在悄然酝酿。
而第一声来自同类的回应，似乎比陈九预想的，要来得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