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烧成了焦炭,几具被熏得漆黑的皮甲蜷缩在灰烬里,仿佛垂死挣扎的野兽。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燃烧后的呛人味道,混杂着一股皮革的焦臭,刺得人鼻腔发酸。
百户寨的乡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正领着一群百姓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看到林昭,浑浊的眼中涌出恐惧与绝望,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嘶哑:“将军!非是民等有叛心,实在、实在是……”
他的话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
废墟前,一个身穿素白孝服的妇人昂然而立,那身孝服在夜风与火光的映衬下,惨白得像一道飘忽的鬼影。
她便是柳氏,身后还站着十几个同样面带悲戚的妇人,她们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是我烧的。”柳氏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划破了喧嚣的夜空,“我男人死在睢阳城头,肠子流了一地。我大儿子死在邺城,被北狄的铁蹄踩成了肉泥。现在,你们又要我的小儿子,要寨子里所有人的孩子,拿起这些木矛去送死?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向那片灰烬,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这些东西留着,就是催命的符!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让他们……让他们多活几年!”
“多活几年!”她身后的妇人们跟着哭喊起来,那声音里充满了血泪,仿佛要将积攒了数代的悲痛都在这一夜倾泻而出。
林昭的亲兵们个个怒目圆睁,腰间的战刀“呛啷”作响,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兵库。
只要林昭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叛民”就地正法。
然而,林昭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扫过柳氏那张因悲痛而扭曲的脸,扫过那些妇人绝望的眼神,最后落在那一截被烧得只剩半截的竹哨上。
那是最低劣的传讯工具,却是边军士卒最后的嘶吼。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阿岩。”
“在!”亲兵队长阿岩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清点损失,看看还有多少东西能用。”
“是!”
“其余人,收队。”
说完,林昭转身就走,竟是没有再看那些跪地或站立的百姓一眼,更没有说一句责罚的话。
亲兵们愣住了,乡老也愣住了,就连决绝如柳氏,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
她准备好了被杀,被砍头,却唯独没准备好被这样彻底地无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百户寨的百姓们就被一阵奇异的动静惊醒。
他们推开门,看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东边的田地里,本该是准备春耕的沃土,此刻却站着一群煞气腾腾的军士。
而为首的那人,正是林昭。
他脱下了象征身份的甲胄,只穿着一件单衣,卷起裤腿,赤脚站在冰冷的泥地里。
他身后,二十名亲兵同样装束,人人手中都握着一柄沉重的铁犁。
“开犁!”
随着林昭一声低喝,他率先俯身,双手紧握犁把,用肩膀死死抵住辕木。
那具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身躯,此刻竟如一头老黄牛般,将全部力量灌注在那冰冷的铁犁之上。
铁犁的铧尖划破沉睡的土地,翻开一道黑色的口子。
他肩胛处的伤口本就未曾痊癒,此刻在巨大的力量压迫下,绷带瞬间被鲜血染红,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臂膀滑落,渗进那刚刚翻开的黑色泥土里,转瞬不见。
苏晚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看到这一幕,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将军,你的伤!”
林昭却摇了摇头,没有停下脚步,沉重的喘息声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清晰:“她们为什么怕打仗?为什么宁愿烧了兵器?因为她们世世代代在这里流血,却不知道自己守的是什么,不知道有谁在护着她们的田。今天,我们犁开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在告诉她们,这就是我们明天要用命去守的家!”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田埂内外。
那些原本畏缩在家门口的百姓,不知不觉间走了出来,远远地看着。
几个胆大的孩童凑到田边,看着那个浑身泥浆、肩膀流血的将军,满脸困惑地喃喃自语:“将军……在种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寨子。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他们脸上的惊愕、不解、困惑,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
林昭并没有理会围观的目光,他一边犁地,一边对身旁的阿岩下令:“传我军令,设‘犁头阵法’!五人一伍,以犁为枪,以禾捆为盾,沿着田垄进退,给我练出章法来!”
他又看向苏晚:“你的医术和丹道我信得过,去,给我研制一种‘战耕丸’,要能让百姓在劳作时不知疲倦,关键时刻,也能让他们多一分保命的力气!”
命令被迅速执行。
第一批被召集起来的,是寨中三十名少年。
他们大多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或是家中只剩老弱的独子,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麻木与野性。
柳氏也来了,她远远地躲在人群后面,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当她看到铁匠将一把缴获来的北狄弯刀扔进熔炉,烧得通红,然后捶打成一柄锋利的犁头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把刀,是她大儿子的战利品,是她儿子用命换来的荣耀。
如今,这荣耀被熔铸成了一柄农具!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冲上她的头顶,她疯了似的冲出人群,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就要往那火星四溅的铁匠铺砸去。
“娘!”一只小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她的小儿子,小哨。
少年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训练的队伍,脸上沾满了泥点,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娘,你别闹!”小哨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却异常坚定,“狄五伯说了,这犁头比木矛好使,淬了火,能破开北狄蛮子的骑兵!”
柳氏的动作僵住了,她看着儿子眼中那簇小小的火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七天后,第一堂“犁头阵法”的实战课,由林昭亲自教导。
他立于田埂之上,手中握着一柄新铸的铁犁,那犁铧在日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看好了!”他一声暴喝,身体猛然下沉,手中铁犁如长枪般横扫而出,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敌骑冲阵,第一排,五犁齐出,斜向上四十五度,给我刺马腹,卡马腿!就算被撞倒,也要顺势翻滚,用犁尾的弯钩,勾他娘的马颈,绊他娘的马蹄!”
“喝!”三十名少年应声而动,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中的铁犁奋力刺出。
泥土飞溅,吼声震天,虽然动作笨拙,阵型散乱,却已然有了一股悍不畏死的雏形。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哭声从田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氏跪在田埂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衣,泪水决堤而下:“你说护田……你说护田……可田还在,我儿子没了啊!这田,要再吃多少人的命才够啊!”
那哭声凄厉,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悲痛,让在场训练的少年们动作都为之一滞。
林昭放下铁犁,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说得对,田还在,人没了。所以这一次,我不打算再靠那些守了一辈子边关的老兵。”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柳-氏的心上。
“我要靠这些新苗。你儿子没能守住的东西,就让别人的孩子,让寨子里所有人的孩子,自己来守。”
当夜,月凉如水。
崔砚的书房里,烛火摇曳。
他铺开竹简,蘸饱了墨,郑重地写下一行字:“是夕,将军林昭以铁犁代戈,令孤童习战于阡陌。此非弃武备,实乃立新防于民心。然民心如冻土,非一日之功可暖之……”
窗外,远处东田的火把依旧亮如白昼。
阿岩沙哑的口令声与田间的虫鸣交织在一起,那些少年还在不知疲倦地加练着,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
月光下,一柄柄刚刚练完、斜插在泥土中的铁犁,反射着清冷的光,宛如一片沉默而坚毅的枪林。
一道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了田埂。
是柳氏。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篮子里取出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柄离她最近的犁柄之上。
那点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顽固地亮着,映出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也照亮了犁铧上那抹冷冽的锋芒。
那一夜,百户寨的冻土,在浸润了血与泪之后,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解冻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