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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撕开天际最后一抹黛色,微光如薄纱般洒在北坡之上,泥土泛着湿润的银灰光泽,草尖凝露轻颤,折射出细碎晶莹。

空气里浮动着春泥翻涌的腥甜与新芽破土的清气,风拂过耳畔时带着一丝凉意,却又被远处炊烟的暖味悄然熨帖。

王耕,这个昨日才拥有的新名字,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一面新生盾牌,让他挺直了腰杆——肩胛骨紧贴粗麻短衫,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糙感提醒着他今日的身份。

他身后,是一群半大的少年,脚踩湿软田埂,鞋底粘连着黑泥,每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

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他的信赖,呼出的气息在清晨微寒中凝成白雾,与大地蒸腾的水汽交织在一起。

他们是屯田寨的第一支垦荒队,手中的新犁握把尚带木屑清香,铁铧在晨光下泛着冷冽青芒。

这不仅是农具,更是他们向这片沉睡土地发出的第一声呐喊。

“都打起精神!咱们今天,要让这北坡换个颜色!”王耕声音洪亮,刻意压下了那丝源自骨髓的沙场戾气——喉间滚动的低音如同钝刀刮过石面,却终究被春风轻轻拂散。

少年们轰然应诺,纷纷将崭新的犁铧用力压入土中。

泥土裂开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大地在苏醒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指尖触到犁柄的瞬间,凉意顺着手心蔓延,而掌心因用力已渗出汗珠,黏腻地贴着木纹。

泥土的芬芳混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王耕亲自扶着一架犁,感受着犁刃切开土地的沉稳力道——那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反推之力,沿着手臂传至肩背,竟让他生出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指节因紧握而微微发白,掌心的老茧与木柄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而,这踏实感仅仅维持了数息。

“咔!”

一声刺耳的脆响,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

王耕只觉手臂剧震,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从犁身传来,震得虎口崩裂,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断口处焦黑的木茬上。

他踉跄后退,脚下踩进松软泥坑,溅起一星泥点,落在裤管边缘。

低头看去,那坚实的铁木犁铧竟从中断为两截,断口狰狞如兽牙参差。

泥土深处,一点幽暗的金属光泽在晨光下忽隐忽现,像是某种沉眠之物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犁怎么断了?”少年们围了上来,满脸惊愕。

有人蹲下伸手探摸,指尖刚触到那异物,便猛地缩回:“冷……太冷了,不像石头。”

王耕没有说话,目光死死锁定在断裂处的泥土里。

他缓缓跪下,双膝陷入湿泥,触感冰凉黏腻。

他用手扒开浮土,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小心翼翼地挖掘起来。

片刻之后,一件残破的铁器被完整地掘出。

那是一截锈迹斑斑的刀锋,大约一尺来长,表面覆满褐红铁痂,可刃口仍透出森然寒意。

当王耕用拇指蹭去一块锈片时,指尖竟被划开一道细痕,血珠滚落其上,宛如祭献。

在刀锋靠近护手的残存部分,几个模糊的暗纹若隐若现,仔细辨认,是一个扭曲的“史”字——那笔画如同蛇形盘绕,仿佛还带着七年前战场上的血腥余温。

跟随队伍前来记录的文吏陆文远脸色一变,失声道:“这是……河北史家军的制式短刃!七年前史朝义兵败,朝廷清剿余孽,所有军械都应已销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掠过坡顶,吹动少年们的衣角,也卷起几缕尘灰扑上人脸,带来沙粒般的触感。

而王耕,在看到那个“史”字暗纹的瞬间,呼吸都变得滚烫——胸腔内似有烈火灼烧,喉咙干涩发紧,耳中嗡鸣不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断犁的手指节根根泛白,仿佛要将坚硬的木柄捏碎,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他当然认得这柄短刃。

七年前,他还是史朝义帐下的一名亲卫,亲眼见过这种短刃被分发给最精锐的死士。

每一次授予,都意味着一道绝杀的密令。

这不是兵器,是死亡的信物。

消息很快传回寨中,林昭闻讯亲至现场。

他没有先看那截断刃,而是蹲下身,亲自用手丈量土坑的深度——五指插入湿土,指尖触及底层硬壤,三寸、六寸、逾三尺。

他缓缓起身,拍去掌心泥块,动作沉静,语气却带着一丝寒意:“这绝非近一两年内埋下的东西。”

彻夜未眠的阿全带来了最新的情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主公,我在寨子东头的老猎户申五坟前,发现了一堆未烧尽的香灰。从里面,翻出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心是一片被火燎得残破不全的纸页,上面几个字迹僵硬,刻意模仿着吏部公文的笔体:“……令其自乱,耕不可久。”

林昭接过残页,指尖轻轻拂过那几个字——墨迹虽焦,但笔画边缘尚存棱角,触感凹凸不平。

他凝视良久,目光如鹰隼扫过猎物:“这字仿得再像,也藏不住骨子里的生疏。你看,唐制,为避太宗讳,凡书‘民’字皆需缺笔。而这上面却没有,写信之人,要么是化外之民,要么,就是根本没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

他沉吟片刻,目光陡然转向阿全:“元载致仕后,户部屯田司如今是谁在掌管?”

阿全心领神会,低声道:“是他的门生李维。此人素来与陇右的几大豪族往来密切。”

“呵,”林昭发出一声冷笑,将残页捏在掌心,纸角刺入手心,“好一个‘耕不可久’。他们不敢动兵,这是要从根子上毁了我们!”

一时间,寨中人心惶惶。

“北坡下有凶器”、“种地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流言四起,如同夜雾弥漫巷陌。

寨老赵六更是急匆匆地召集了所有百姓,在议事石狮前高声主张:“我看,这地咱们还是先别开了!那刀刃埋得那么深,谁知道底下还有什么?万一惹恼了山神,或是惊动了旧朝的亡魂,咱们这几百口人,怕是吃罪不起啊!停耕避祸,方为上策!”

赵六的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人群中附和之声渐起,话语夹杂着咳嗽、叹息与孩童不安的啼哭。

就在这时,林昭排开众人,走到了石狮之前。

他没有高声辩驳,只是弯腰拾起了那半截断裂的犁头,举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对着所有人朗声道:“这犁,断了。”

众人静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风穿过人群,吹动衣袂,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我已命铁匠老周即刻开炉,重铸新犁!”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我问你们,犁断了,能不能重打?”

“能!”人群中有人下意识地回答。

“地荒了,能不能再开?”

“能!”这次回答的人更多了。

“说得好!”林昭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犁断了能重打,地荒了能再开,可人心要是散了,要是人人都信了‘种田无用’、‘耕者有祸’的鬼话,那我们这个寨子,才是真的亡了!”

他转身走向铁匠铺,亲自抓起一把木炭扔进炉中,拉动风箱。

“呼——呼——”风箱吞吐如巨兽呼吸,火星从炉口喷溅而出,在空中划出短暂红痕。

炉火熊熊燃起,热浪扑面而来,烤得脸颊发烫,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铁砧上“滋”地化作一缕白烟。

“今天,我林昭就在这里看着,看着它从一堆废铁,变成一把利器!”

三天三夜,炉火未熄。

一架全新的犁铧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淬火出炉。

它的形制比之前更加厚重,犁头两侧加装了坚韧的牛角护板,用以防备撞上硬物。

在犁铧的尾端,铁匠老周按照林昭的吩咐,亲手刻下了四个字——**耕者有根**。

刻痕深峻,指尖抚过,能感受到每一笔的力度与决心。

林昭亲手将这架沉甸甸的新犁交到王耕手中,声音低沉而有力:“王耕,这一犁,不是为了破土,是为了立誓。告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我们脚下的根,有多硬。”

王耕接过新犁,入手冰凉,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脉,可胸口却如燃烈焰。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说,但眼神中的决绝,胜过千言万语。

当夜,林昭在灯下调阅了近几个月的《屯田册》。

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晃动,纸页翻动发出“窸窣”轻响。

他的手指停在一处记录上——三州交界处,有上百顷标注为“无主荒地”的田亩,在一个月前被悄然划归为“官牧”,实际上却被低价转售给了陇右的豪族养羊。

羊群过处,寸草不生,原本能活万民的良田,就此成了废地。

林昭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一页的页眉处写下批注:“凡侵占耕者之地者,不论官绅,一律以军法论处!”

墨迹淋漓,笔锋如刀,纸背微透。

写完,他将屯田册交给阿全:“连夜出发,将我这句批注抄录百份,派人巡遍各处驿站。到了地方,不必敲锣打鼓,也不用张贴榜文,只将抄本贴在各地粮仓的大门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在批注下面,再附一行小字:林某之子名‘安’,非为安享,乃求万民俱安。”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

那些刚刚得意地将羊群赶入新牧场的豪族们,看到粮仓门上那杀气腾腾的字迹和最后那句诛心之言,无不胆寒。

林昭之名,在陇右本就是煞神。

如今他将自己的儿子和万民绑在了一起,谁敢动他的地,就是与万民为敌,更是要绝他林昭的后!

不过两三日,便有数家豪族连夜退还了土地。

清明次日,天色微蒙。

细雨如丝,沾衣不湿,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与嫩叶蒸腾的混合气息。

王耕再次带领少年垦荒队踏上了北坡。

这一次,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刚毅。

脚步坚定,踏在泥泞中发出整齐的“啪嗒”声。

新犁入土,顺畅无比。

牛角护板有效地将石块磕开,发出“咚”的轻响;犁刃深耕,翻出一道道整齐的泥浪,湿润的黑土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

然而,就在队伍行至坡地中央、向北偏移十余步之处时,王耕扶着犁的手猛地一震。

不是撞击的硬朗,而是一种沉闷的空响,仿佛犁尖探入了虚空。

脚下土地松软异常,犁身微陷,发出“噗”的一声。

众人立刻停下,合力挖开犁尖下的土地。

铁铲切入泥土,发出“嚓嚓”声。

不过两尺深,就碰到了坚硬物体——这一次不是金属,而是陶。

随着泥土被不断刨开,一个巨大的陶瓮显露出来,瓮身布满裂纹,表面沾满湿泥,触手冰凉沉重。

当瓮盖被撬开的刹那,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瓮中没有金银,没有粮食,只有一柄柄与之前那截断刃一模一样的锈蚀短刃,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像一座为死亡而建的坟冢。

那股熟悉的阴冷杀气,从瓮口喷薄而出,让春日的清晨都带上了一丝寒意。

有人下意识后退,鞋底踩断枯枝,“咔嚓”一声格外刺耳。

王耕双膝一软,跪倒在陶瓮前。

他颤抖着伸出手,捧起了最上面的一把短刃,指尖传来的冰冷,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他曾以为逃得够远,藏得够深,可命运总爱把旧账翻出来晒。

忽然,他抓起一把泥土,狠狠撒入瓮中,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一世,我不再杀人,只种粮。”

林昭不知何时已立于山坡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下令填埋,也没有让人将这些凶器收缴。

他只是望着王耕那微微颤抖的背影,良久,对身旁的陆文远平静地说道:“取火种来。”

很快,一堆干柴架在了陶瓮旁。林昭亲自将火把扔了进去。

火焰“轰”的一声腾起,将数十柄锈刃吞噬。

烈火噼啪作响,金属在高温中扭曲变形,那些“史”字仿佛在哀嚎、在融化。

热浪扑面,映得人脸通红,汗水直流,而风卷着灰烬升腾,带着焦糊与铁腥的气息。

王耕跪在火堆前,泪水混合着汗水,从他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滑落,滴入泥土,瞬间消失不见。

林昭转身,低声对阿全说:“他们想用这些东西,让我们怕了这把犁。那我们就偏要让这把犁,犁得更深,更彻底。”

风从荒原上吹过,卷起火堆中烧尽的灰烬,纷纷扬扬地洒向远方那片广袤的、尚未开垦的土地。

那黑色的灰烬,宛如春天最早播下的种子。

北坡的威胁似乎就此终结,屯田寨的犁铧再未受到阻碍。

春耕的号子一天比一天响亮,田垄间的绿色也一天比一天浓郁。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晚,边境斥候带回消息:陇右李维闭门谢客三日,其府中连夜烧毁大量文书。

与此同时,通往河东的驿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黑篷车正悄然南行,车上插着户部通行令旗。

风,尚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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