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受节钺第三日,幽州城内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尽,安平镇的市集上便多出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他们穿着寻常商贩的衣衫,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总在不经意间扫向往来的降军士卒。
陆文远的情报网早已悄然铺开,这些“商贩”的异常举动,第一时间便汇总到了他的案头。
他并未打草惊蛇,只是借着清查各屯粮账的机会,故意在安平镇的粮仓外设下一场盘点大戏。
果不其然,夜幕降临,一条黑影便鬼祟地溜出镇子,直奔城外一处废弃的军帐。
“大人,鱼儿上钩了。”火奴卫的校尉低声禀报。
“收网。”陆文远的声音平静无波。
军帐内,那黑衣密探正与两名降军校尉窃窃私语,桌上赫然摆着一封烫金的伪令。
“只要二位将军振臂一呼,指认林昭私蓄死士,图谋不轨,事成之后,元相公担保你们官复原爵,另有黄金千两!”
话音未落,帐帘猛地被掀开,数名火奴卫士卒如狼似虎地扑了进来。
密探脸色煞白,刚要咬破齿间毒囊,就被陆文远一脚踹翻在地,下巴瞬间脱臼。
而那两名校尉,却是一脸平静地站起身,对着陆文远拱手行礼:“陆长史,幸不辱命。”
原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戏。
陆文远不动声色,命人将密探与降将的“谈判”过程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更在那封伪令上,用特制的药水拓下了一枚清晰的指痕。
“此痕出自政事堂右押衙的官印,上面还沾着长安特有的芸香墨,”陆文远将拓文呈给林昭,眼中闪着冷光,“这种细节,非边将所能伪造。”
林昭凝视着那片薄如蝉翼的拓纸,许久,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林昭会反,而是怕我真能把这河北治理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晚在药粮坊中发现了更凶险的暗流。
几名体弱的降卒在领了“饥劳汤”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在夜半咳血,脉象虚浮得如同风中残烛。
这绝非寻常的虚不受补。
苏晚将自己关在药房内,彻夜不眠,将那批汤药的每一味药材都反复检验。
天亮时分,她终于在一罐新调拨的野山参粉中,检出了微量的砒霜。
剂量极小,一次服用不足以致命,但日积月累,足以让这两万降卒在病痛中悄无声息地死去,最终只会归咎于战后体虚。
她顺藤摸瓜,揪出了负责转运这批药材的仓督。
一经审问,那仓督便招了,他本是元载安插在河北的门生,借着朝廷“犒军”的名义,将掺了毒的山参粉送了进来。
“好一个犒军!好一个朝廷恩典!”苏晚气得浑身发抖,她当着所有降卒的面,将那几大罐毒药材尽数投入火中。
烈焰升腾,映着她通红的眼眶,声音凄厉:“朝廷给了你们一条活路,林帅给了你们田地,你们刚刚看到一点光,就有人想让你们死得无声无息!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两万降卒死寂无声,随即爆发出冲天的怒吼。
林昭闻讯赶到,面沉如水。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下了一道令:“封锁所有粮道,彻查入冀官吏!将涉事之人,从仓督到转运吏,全部五花大绑,押到授田祠前跪着!”
他环视着群情激奋的士卒,声音如冰:“我林昭说过,分到你们手里的田,就是你们的命。谁敢动你们的命,我就先要了他的命!从今天起,谁再敢动幽州一口粮,我就断他背后那一整脉的官路!”
夜色深沉,节度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段崇一身戎装,面色凝重地呈上一份密报:“大帅,朔方军中有七名校尉联名上书,言辞恳切,请您……请您效仿郭光弼旧例,于河北自立为王。”
他顿了顿,沉声道:“此事绝非我煽动,背后定有人在暗中鼓噪。将士们私下里议论,说朝廷赏罚不公,只有大帅您,是真心肯与民分田,肯给他们活路的人。”
林昭接过那封浸透着野心的联名信,看也未看,直接扔进了炭盆。
信纸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化为灰烬。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想用黄袍加身这套来逼我造反?好得很。他们不是觉得我能得军心吗?那就让他们看看,一个真正的忠臣,是怎么活着把权攥在手里的。”
次日,林昭亲赴朔方大营。
他没有提及任何“拥立”之事,甚至没有召见那七名校尉。
他只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宣布了一条新的军令:“凡举报军中同僚图谋不轨、意图谋逆者,一经查实,赏上等水田二十亩,家眷入幽州城籍。”
此令一出,全营哗然。
那些被煽动得热血沸腾的普通士兵,瞬间冷静了下来。
自立为王?
那是杀头的大罪!
可举报的赏赐,却是实实在在能养活一家老小的田地!
人心向背,只在旦夕之间。
三日之内,军法司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那七名校尉还没来得及串联下一步,就被各自的部下、亲兵揭发得底裤都不剩。
人证物证俱全,直接被押入大牢。
长安的阴云,比幽州的春寒更甚。
高德带着一身风尘,密传回了最新的消息:代宗皇帝病体沉重,已多日不曾上朝。
元载趁机独揽大权,正联合朝中党羽,意图废除先前允诺的“河北自治”诏书,改派他的亲信前来接管幽州。
更令人心惊的是,本该被押送至长安的史朝义,在途中“暴毙”了。
高德压低声音:“是宫里的内侍动的手,一杯毒酒,干净利落。元载要杀人灭口,以防史朝义供出当年与朝中某些人的勾结。”
林昭立在刚刚疏通的春信渠头,望着渠水缓缓滋润着两岸新垦的田地,久久不语。
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之前在安平镇牺牲的那个火奴卫,叫小伍的,他的家人可都安顿好了?”
高德一怔,随即答道:“回大帅,已按最高抚恤,授田五亩,其母领到田契时,泣不成声,说给您立了长生牌位。”
“那就好。”林昭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传信回去,就让天下人知道,活着的忠臣,远比一个死掉的叛首,更难被杀死。”
当夜,林昭召集陆文远,连夜起草《河北屯政八策》。
八策之首,便是“兵权归营,粮权归民”,明确规定节度使非战时不得擅自调动各屯屯粮,若需征用,必须经过各屯乡老会联署画押方可执行。
这等于将自己的权力关进了笼子,却把最大的命脉交到了百姓手中。
他又命苏晚组建一支“医农巡队”,由军中医官和经验老农共同组成,深入十七个军屯,一边宣讲春季防疫之法,一边传授最新的耕作技巧。
三日后,第一批墨迹未干的《屯政告示》随着春耕的牛铃声,传遍了河北北疆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百姓和降卒围在告示前,听着识字的人一遍遍念着上面的条文,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而林昭,则独自坐在府中的遗物堂内。
这里存放着他师父,以及无数战死兄弟的遗物。
他将史朝义那面破损的残旗投入火盆,橘红色的火光映着他坚毅的脸庞。
“师父,你说乱世的根子,在人心……”他轻声呢喃,“如今,有人想用一支支暗箭把它浇灭,我偏要用这柄沉重的犁,把它翻得更深,让它晒到最烈的太阳。”
窗外,第一声布谷鸟的啼鸣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带着催促春耕的讯号。
墨迹未干的告示刚刚贴遍田间地头,新的秩序看似已经建立。
然而,政令的阳光,要照进每一个被旧习遮蔽的角落,总会遇到最顽固的阴影。
春信渠的水汩汩流淌,滋养着万物,也同样映照出人心深处的贪婪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