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图在鲸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缓缓展开，边缘因反复摩挲而泛毛，纸浆的纹理间浸染着海盐与岁月的痕迹。那不是一幅寻常的舆图，而是一卷用墨线、符号与古老歌谣编织成的秘典。图上，代表已知海岸线的笔触坚实而笃定，如同大汉帝国伸向东方海洋的沉稳臂膀，臂膀的尽头，是东赵封国，管辖着朝鲜与扶桑诸岛这片初辟的疆域，还有南海郡（今菲律宾），以及南洋宣慰司等。
而南洋诸岛之南，唯有几笔颤抖的虚线，如同畏缩的触角，试探着伸向未知，旁边标注着古老的谚文或汉字：“巨鼋之息”、“星泪之屿”、“无风之渊”，以及最醒目的，用朱砂圈出的——“归墟疑域”。
文王赵桓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正轻轻点在那片朱砂圈上。他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来自图卷深处的、冰冷海水的吸力。
“看这里，林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间堆满航海日志、星盘、牵星板和奇异海洋生物标本的书房内清晰回荡，“前朝方士，为始皇求仙，曾远涉重洋，其残破笔记中提及，南海之外，更有大州，沃野万里，日出之地。然航路诡谲，百人去而无一返。我东赵立国于此海疆前沿，岂能坐拥宝山而空望？海洋，非天堑，实为我东赵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通途！”
被唤作林默的年轻人，是东赵最富盛名、却也最争议的航海世家的最后传人。他身形精悍，皮肤被海风浸染成古铜色，眼神里既有对海图的无限敬畏，也有一丝难以驯服的野性。他沉默着，目光随着文王的手指移动，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那片真实存在的、咆哮着的蔚蓝。
“陛下，”林默开口，声音带着水手特有的沙哑，“海图上的空白，非是墨尽，而是……吞噬。先祖‘蹈海公’林峥，曾率三艘艨艟巨舰，循着最明亮的北辰星指向，向南，再向南。他们越过了‘晓之门’，进入了这片无图之境。”他的手指悬在“归墟疑域”上方，微微颤抖，“三个月后，只有一艘遍体鳞伤、帆樯尽折的船漂回，船上幸存者不足十人，且都已疯癫，口中只反复呓语着‘移动的山脉’、‘撕裂天空的触手’，和……和‘能让星辰失色的歌声’。”（指南极冰山，还有大王乌贼和鲸鱼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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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窗外，是东赵都城新邺的夜景。连绵的灯火沿蜿蜒的海岸线铺开，如同坠落凡间的星河，倒映在平静的港湾里，与天上璀璨的银河遥相呼应。港内，停泊着数不清的各式船只，从近海捕鱼的扁舟，到即将远航的、有着高耸楼船和硬帆的使节舰队。风中传来隐约的渔歌和码头劳工的号子，混合着咸腥的海风与烤鱼的香气。这是一片繁荣、充满生机的土地，是大陆文明伸向海洋的触角。
然而，林默深知，这安宁的港湾之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遵循着丛林法则，充满无限机遇与无限危险的世界。
“恐惧，源于未知。”赵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默，“但征服，亦始于未知。默，你体内流淌着‘蹈海公’的血液，你比任何人都熟悉大海的脾性。她温柔时，如母亲怀抱；暴怒时，似洪荒巨兽。我们需要新的海图，需要将这片空白填满。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仙药，而是为了东赵的未来，为了大汉海疆的永固，为了……理解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他指向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寰宇星野图》，其上天河横贯，星官罗列，二十八宿熠熠生辉：“大陆文明，仰仗土地，循四时之变，敬天地祖宗。而我们的文明，将扎根于波涛，依赖星辰指引，与风浪搏击，向未知索取。这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注定充满更多的风险，也注定……更加壮丽，更加浪漫！”
“浪漫？”林默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陛下，风暴来临时的海洋，没有丝毫浪漫。那是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天空像被泼了浓墨，漆黑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不再是风，是亿万冤魂的尖啸，能轻易将百尺桅杆像芦苇般折断。海浪如山，一峰高过一峰，仿佛整个大洋都被掀立起来，要将渺小的船只拍入无底深渊。在那种时刻，你能感受到的，只有自身的渺小和天地之威的不可抗拒。”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而最可怕的，不是风暴本身，是迷失。当罗盘在雷电交加中疯狂旋转，当浓密的乌云彻底吞噬星辰，当你失去了所有方向的参照，那种深入骨髓的茫然与孤独，比任何实体怪物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先祖的船队，或许并非亡于海怪，而是亡于……彻底的迷失。”
赵桓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林默描述的，正是海洋美学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对风暴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怯懦，而是对自然伟力的清醒认知，是每一位真正航海者必须直面的试炼。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探索，需要记录，需要将个人的经验，转化为后世可以依凭的知识。”赵桓走到窗边，望着星空，“你看，北辰星（北极星）永远守在紫微垣下，为我们指引正北；牵牛星（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它们的方位变化，告诉我们季节的流转；还有那南天若隐若现的‘老人星’（南极老人星，在北半球低纬度或南半球可见），越往南行，它便升得越高……星空，是永不沉没的航标，是黑夜与迷雾中，大海赐予我们最仁慈的礼物。”
对星空的依赖，是海洋文明的生命线。在大陆上，人们依靠山川河流辨别方位，而在无垠的大海上，唯有头顶这片亘古不变的星辰，是航海者最忠诚的向导。东赵的舟师，都必须精通“牵星过洋”之术，通过测量星辰的高度角来确定船只所在的纬度。
“陛下之意，臣已明了。”林默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幅令人敬畏的海图上，那片空白此刻仿佛具有了某种魔力，既危险，又充满了诱惑，“临是希望，组织一支新的船队，配备最好的船只、最熟练的水手、最先进的导航仪器，再次向东，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南方大陆，揭开‘归墟’之谜，将这片空白，真正纳入东赵的海图？”
“不错！”赵桓猛地回身，眼中闪烁着与他的文王称号不甚相符的、开疆拓土的锐利光芒，“朕已下令，集全国之力，建造‘破浪’级远洋宝船。龙骨选用千年铁木，帆采用南海巨蕉与苎麻混纺，密不透风。船上将配备最新的水密隔舱、改良舵具，以及由司天监最新研制的、精度更高的牵星板和观象仪。而你，林默，朕欲任命你为此次‘朱雀探险’的舟师主将，总领航海事官！”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用火漆封存的卷轴：“这是朕的手谕，授权你调动一切所需资源。同时，广招天下奇人异士——精通洋流渔讯的老渔民、能观测云气预知风暴的‘望气者’、熟悉海外土人语言的通译，甚至……那些常被大陆士大夫鄙夷的、却可能在海上有奇用的方士、医师。”
林默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轴。他能感受到羊皮纸下蕴含的决心与期望，也能预见到前方无尽的艰难险阻。先祖的悲剧像一道阴影笼罩在心头，但对未知的渴望，如同海妖的歌声，在他血脉中鼓荡、回响。填补海图上的空白，这是何等的诱惑！那是将个人的名字，镌刻在海洋文明史诗中的机会。
“臣，领旨！”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坚定的力量，“必当竭尽全力，扬帆东极，虽百死犹未悔！”
接下来的数月，整个海港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与忙碌之中。船坞里，灯火彻夜不熄，工匠们挥汗如雨，巨大的“破浪”级宝船在叮当声中逐渐成型，那流线型的船身、高耸的桅杆，仿佛一头即将挣脱束缚、扑向猎物的海兽。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物资被分类、检查、装载：密封良好的淡水桶、耐储存的腌肉与干果、用于交换的丝绸与瓷器、各类工具、武器、药材，以及最重要的——大量的航海仪器和用于记录的纸墨。
林默几乎住在了港口，他亲自挑选水手，考核他们的技艺与心性；他与老舟师反复推演航线，研究季风与洋流的变化规律；他组织人手，将所能收集到的一切关于南方海域的传说、记载，哪怕是只言片语，都整理归档。
出征前夜，文王赵桓在临海的“观澜台”设宴，为林默及主要船员壮行。没有大陆宫廷宴饮的丝竹喧嚣、繁文缛节，只有粗犷的渔歌、激越的战鼓，以及大碗的酒，大块的肉。海风猎猎，吹动旌旗，也吹动着每一位即将远航的勇士的心。
赵桓举起巨大的海螺杯，里面盛满了烈酒：“诸位！明日，你们将驶向南方，驶入海图的空白！孤在此，以东赵文王之名，以大汉海疆守护者之名，为你们祈愿！愿海神佑护你们的航程，愿星辰指引你们的方向！你们带去的，是东赵的勇气；你们将要带回的，是新的海图，是新的希望！此去，前路未知，或有风暴，或有暗礁，或有难以想象的奇异与危险……但孤相信，你们的勇气与智慧，必将克服万难！这杯酒，敬你们！敬海洋！敬未知！”
“敬殿下！敬海洋！敬未知！”数百个声音汇聚成一股豪迈的声浪，冲破夜空，与远处传来的潮声相应和。
林默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感受着那股灼热从喉咙直坠丹田。他走到观澜台边缘，凭栏远眺。今夜星空格外清晰，银河横亘天穹，亿万颗星辰冷漠地闪烁着，如同无数双注视着人间的眼睛。他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他将无比依赖这些冰冷的光点。他也知道，在那星光之下，是深不可测、变幻莫测的海洋。
对海图的敬畏，源于对海洋力量的认知；对风暴的恐惧，是生存的本能；对星空的依赖，是智慧的体现；而对未知的渴望，则是驱动文明前进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动力。这四种情感，交织成了独特的海洋文明美学——一种在风险中寻求机遇，在恐惧中锤炼勇气，在孤独中依赖智慧，在未知中创造已知的，充满浪漫与壮丽的史诗。
次日黎明，旭日初升，将海平面染成一片瑰丽的赤金。十二艘“破浪”级宝船，以及数十艘辅助舰船，组成的庞大舰队，在无数百姓的目送和祝福中，缓缓驶出海歌港。
林默站在旗舰“朱雀号”的舰桥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逐渐远去的、安全的灯火。然后，他转过身，面朝南方，面朝那片在海图上尚且空白，但在现实中必定波涛汹涌、充满无限可能的浩瀚大洋。
“升满帆！方向，南偏西三度！目标——晓之门！”他的命令通过旗语和螺号，传遍整个舰队。
巨大的硬帆迎着海风鼓胀起来，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嘭”响。船头劈开蔚蓝的海水，留下长长的、翻滚的白色航迹。海鸥在桅杆间盘旋鸣叫，仿佛在为这支勇敢的舰队送行。
舰队如同一条巨大的蛟龙，义无反顾地游向深蓝，驶向海天相接之处，驶向那片承载着恐惧与渴望、死亡与新生的——未知。
前方，是祖先未曾踏足的海域，是风暴与星光的领地，是传说与现实的交界。东赵的船帆，将如同投向未知的标枪，而林默和他的船员们，则要用勇气、智慧，甚至生命，去丈量这片空白，去书写属于海洋文明的，新的篇章。那将是一曲，与大陆文明截然不同的，回荡在波涛与星辰之间的，永恒壮歌。
注:《东赵国志》文王世家……王命林默为帅，率舰队探南洋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