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济岛的清晨,是被浓重海雾与低沉号角一同唤醒的。
陆玄立于“观潮崖”之上,身披东赵水师特有的玄色鳞甲,甲片在海风侵蚀下泛着暗沉的光。
他望着脚下那片被薄雾笼罩的庞大锚地,无数舰船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于梦境边缘的巨兽。
这里是东赵王国伸向大陆的第一只铁腕,也是他,一个江东陆氏子弟,得以挣脱门第枷锁,凭军功升至横海水师鹰扬郎将的地方。
潮水拍打着崖壁,节奏亘古不变。但今天,潮声中混杂了更多金铁之音。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与铁锈味的空气,转身大步走向下方的演练场。那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军容鼎盛。
演练场依一处天然海湾而建,外侧是横海水师的舰船锚地,内侧则是陆军操演的校场。
水师区域,大小舰只分类停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五艘如同海上城垒的“镇海级”楼船,船体高耸,侧舷开设的弩窗孔洞黑沉沉地俯瞰着海面。
更有数十艘“飞鹘级”快船,船首包裹铁皮,形制狭长,显然是为高速接舷与突击而生。
水兵们正在甲板上演练操帆、划桨,更有一队队身着轻甲,手持奇特长筒状武器的“鸢尾铳手”在进行火器射击预习,沉闷的轰鸣声不时响起,白色的硝烟在海风中迅速散逸。
陆玄的目光掠过这些他熟悉无比的海上力量,投向更庞大的陆军校场。
校场依地势分为数个区域。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枪戟之林。至少三千名身着统一深蓝色战袄、外罩精锻扎甲的步兵,正以严整的“六花阵”为基础进行变阵演练。
但见旗号挥动,鼓点节奏分明,士兵们闻令而动,步伐踏地之声沉闷如雷,长枪如林,随着口令整齐突刺,寒光撕裂薄雾。他们的纪律性与协调性,远非陆玄从江南逃难时所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可比。
在弓弩区,一种形制奇特的弩机引起了陆玄的注意。那弩身铭刻着“神机”二字,弩臂以复合钢材与坚韧木材绞合,力道惊人。
士兵们脚蹬上弦,将三支短而沉的弩箭置于箭槽——竟是传闻中的“三弓床弩”小型化版本,可连续发射!破空之声凄厉,百步外的包铁木靶瞬间被洞穿。
更远处,还有一营约五百人的骑兵在演练迂回冲击。他们人马俱披玄甲,冲锋时并非一味狂飙突进,而是保持着严密的楔形阵,马鞍旁皆挂着一具造型精巧的臂张弩,可在冲锋前进行一轮精准投射。
这便是东赵倚之为光复利器的“海东锐士”。他们装备之精良,训练之有素,阵型之严谨,超越了陆玄对这个时代军队的所有认知。
“陆郎将,看得入神了?”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玄猛然回身,只见一位身着紫色蟠龙纹常服,头戴远游冠的中年人在数位将领的簇拥下走来。他面容俊朗,眼神清澈而深邃,正是东赵宗室,当今光武王族兄,受封“靖海都督”,总领巨济岛军政的——赵虹。
陆玄立刻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陆玄,参见都督!”
赵虹虚扶一下,目光也投向那操练的军阵,语气带着一丝感慨:“‘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自我东赵武王浮海东渡,立国海外,已历数百年。百年生聚,百年教训,所盼者,无非是今日之霜刃出鞘,重光华夏。”
他指向那些士兵:“你看他们,可堪一战?”
陆玄起身,肃然答道:“都督,我军甲坚兵利,士气如虹。末将敢断言,普天之下,无可匹敌者。”
赵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藏着更深的思虑:“装备、阵型,皆是死物。我东赵真正的利器,在于‘制’与‘魂’。”
他顿了顿,继续道:“军中不论门第,只论军功,寒门亦可至高位,此乃‘制’;保汉家衣冠,习圣人经典,虽处海外,不忘炎黄血脉,此乃‘魂’。有此二者,方可称真正的王者之师,而非恃强凌暴之胡骑。”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斥候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军报。
“报——!幽州急讯!段部鲜卑内乱,慕容氏趁机起兵,已攻破令支,段部首领段疾陆眷败走,生死不明!幽、冀交界,已是一片糜烂!”
空气瞬间凝固。
赵虹接过军报,迅速扫过,眼神陡然锐利如刀。他沉默片刻,将军报递给身旁的谋士,环视身边众将,声音沉稳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看到了吗?胡尘再起,苍生泣血。中原……正在流血,正在呼唤它的主人。”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龙吟,响彻整个校场:“传令!横海水师所有‘镇海’、‘飞鹘’舰只,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检修武备,囤积粮秣!海东锐士各营,停止轮休,强化临战演练!工曹昼夜不停,赶制神机弩、震天雷!”
“诺!”众将轰然应命,声震海天。
赵虹的目光最后落在陆玄身上:“陆郎将。”
“末将在!”
“命你率‘飞鹘’前锋营,三日后拔锚起航,前出至汉江口,巡弋鸭绿江外海。一则,接应可能从辽东南下投奔的汉家流民;二则,严密监视慕容鲜卑以及高句丽人的动向。若遇胡骑袭扰海疆,或有不开眼的海盗拦路……”赵虹眼中寒光一闪,“准你临机决断,雷霆击之!”
“末将,领命!”陆玄心潮澎湃,压抑着激动,肃然行礼。
他知道,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东赵这把在海外淬炼了百年的利剑,即将出鞘,斩向那一片混沌的中原大地。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巨济岛大本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码头上,号子声、锤击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水兵们喊着号子,将一捆捆弩箭、一箱箱标注着“火”字的木箱运上巨大的楼船。
岸上,一队队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进行着最后的武装行军和负重越野训练,他们的口号声震天动地。
陆玄回到自己的“飞鹘”快船“破浪号”上,亲自监督战备。他抚摸着船舷那冰冷的、包裹着铁皮的冲角,看着水手们调试着船弩,检查着用于投掷的“猛火油柜”。
夜幕降临,但巨济岛并未沉睡。无数火把和风灯将港口和营地照得亮如白昼。锻造工坊里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彻夜不息。文吏们在灯下紧张地核算着粮草、军械的数目。
在都督府内,赵虹与他的心腹谋士、将领们同样一夜未眠。巨大的中原舆图被悬挂起来,上面已经标注了许多新的箭头和符号。
“慕容鲜卑势大,但其后方不稳,扶余、宇文诸部皆心怀异志。”
“并州的刘渊,匈奴汉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中原坞堡林立,汉人豪强各自为战,如何争取他们,是关键。”
“水师溯大河而上,可直捣中原腹心……”
声音低沉而密集,决定着未来的战略方向。
第三天拂晓,晨光熹微,海面上风平浪静。
“破浪号”一马当先,其后是九艘同样规格的“飞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驶出了巨济岛锚地。
陆玄站在船头,任海风拂动他的披风。他回头望去,巨大的楼船舰队正在缓缓调整风帆,更多的运输船正在装载陆军士兵和马匹。整个东赵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了它不可逆转的启动。
他的目光越过浩瀚的大海,投向西方那一片广袤而沉沦的土地。
“中原,”他低声自语,手按上了腰间佩剑剑柄,“我们回来了。”
舰首劈开白色的浪花,向着汉江口,向着那片正在被胡骑铁蹄践踏的故土,坚定地驶去。东赵光复中原的第一缕烽烟,已在这清晨的海风中,悄然点燃。
注《东赵国志》光武王世家……王备战于巨济,舟师甚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