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看着她,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在绝境中看到故人的震惊,有对眼下处境的绝望,有对昔日挚友如今站在对立面、兵戎相向的深切心痛,或许……还有一丝,看到对方还好好地活着、依旧如风般矫健的、连她自己都感到荒谬的释然。
“退路?”露娜惨然一笑,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带着无尽的自嘲,“从你‘失踪’的那天起,我所有的路,就已经走错了方向。我加入GtI,以为能找到真相,能为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找到你的……墓地……结果呢?”
她抬起被简单包扎却依旧渗血的左手,指了指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腕,又看了一眼被丢弃的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们最终……还是要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见面。这真是……命运的‘眷顾’。”
疾风握紧了手中的突击步枪,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严重发白,显示出她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露娜。”王宇昊冷静而强硬地打断了这充满沉重情感的氛围,他必须确保任务优先。
他示意“幽灵”上前,彻底搜查并拘束这名危险的GtI特工。
露娜这一次,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她异常顺从地任由“幽灵”用高强度塑胶手铐将她的双手缚在身前,并进行彻底的搜身,确认没有任何隐藏武器。
然而,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站在台阶下的疾风,仿佛要将对方的模样,再一次深深镌刻在心底。
“照顾好她。”疾风打开了对讲机,对外面待命的哈夫克医疗兵说道,她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的右手腕,是枪伤,需要立刻进行清创和止血,优先处理。”
两名穿着哈夫克制服的医疗兵迅速提着急救箱跑了进来,开始专业地为露娜处理伤口,进行紧急包扎。
在被医疗兵和“幽灵”一左一右搀扶着,带离这个阴暗地下室之前,露娜最后一次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疾风一眼。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完全理解的、当年在射箭赛场上,用来在关键时刻无声鼓励对方、传递必胜信念的、极其微小的口型,对着疾风,无声地说出了那句她们之间曾经的暗语:
“下次,我会赢。”
疾风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露娜那倔强而单薄的背影,在医疗兵和守卫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台阶,最终消失在地下室入口那片令人眩晕的、灰蒙蒙的晨光之中。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她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隔着厚重作战服的布料,紧紧按住了自己胸口位置。
在那里,贴身悬挂着一枚已经有些年头、边缘甚至微微磨损,却从未离身过的、她们当年一起赢得第一个重要射箭比赛冠军时的……旧奖牌。
详细的行动报告,尤其是关于露娜与疾风之间那充满张力和复杂情感的互动细节,被王宇昊一丝不苟地汇报回了“鹰巢”指挥中心。
秦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都在他设定的可能性范围之内。他看向身旁一直陪伴的佐娅,眼神深邃如同星空,闪烁着计算与洞察的光芒。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掌控一切的冷静。
“我们这次‘测试’,收获的不仅仅是一个极具情报价值的GtI高级特工,一个未来可能针对‘影子’及其技术装备的‘活体数据库’……我们很可能,还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困扰她们彼此多年、盘根错节的心结。”
他顿了顿,指尖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继续分析道:“露娜最后那句无声的话。与其说是战败者的不甘和挑衅,不如说……是她潜意识里,为自己设定的一个未来。一个还能与疾风再次站在赛场上,以她们熟悉的方式一较高下的‘未来’。”
“这本身就说明,她对GtI的忠诚,并非无懈可击,至少,在她内心最深处,有某种东西,其重要性已经超越了阵营的界限和对任务的执念。”
佐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份羁绊或许比我们最初评估的,更具战略价值。它可能成为撬开露娜心防、促使她真正转变的最有力杠杆。”
“没错。”秦毅肯定道,“露娜的‘归顺’之路,因为疾风这个关键变量的存在,将少了几分冰冷的强迫和审问,多了几分……难以预料的情感博弈和可能性。这比单纯的威逼利诱,要有效得多,也稳固得多。”
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与谨慎:“当然,必要的‘保险措施’绝不可少。命令‘龙影’,在露娜养伤期间,负责外围最高级别的警戒。同时,让技术部门准备好最先进的神经信号监测和限制器,在她伤势稳定后,立刻安装。我们要确保,这柄可能伤敌也可能伤己的利刃,其剑柄,牢牢握在我们手中。”
哈夫克在烬区前线设立的临时医务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经过加固的地下掩体。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和药物混合的独特气味,昏暗的应急灯光在金属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营造出一种与外界炮火连天截然不同的、压抑的静谧。
露娜被安置在角落一张简易的病床上,右腕已经由军医进行了更彻底的专业处理——清创、缝合、包扎,并固定了支架。
左臂原有的伤口也重新消毒上药。
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略显宽大的病号服,褪去了作战服的凌厉,脸色苍白地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单纯不想面对现实。
疾风站在医务室的门口,她已经卸下了那身厚重的作战装备和防风镜,只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基础作战服,强化脊柱隐约在布料下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她手中端着一杯刚刚冲好的、冒着热气的营养液,犹豫了片刻,才迈步走了进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医务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露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眼。
疾风将杯子轻轻放在床头的金属矮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喝点东西。”她的声音比在战场上时柔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露娜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显得有些空洞和疲惫,目光落在疾风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是命令吗?哈夫克的‘疾风’指挥官。”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淡淡的嘲讽。
疾风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露娜,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我们之间?”露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我们之间,现在除了俘虏和看守,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吗,克莱尔?或者说,我该称呼你为……‘疾风’?”
“名字不重要!”疾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痛苦,“重要的是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们……我们都还在这里!”
“是啊,我们都还‘活着’。”露娜的目光扫过自己被固定住的右腕,眼神一暗,“以这种方式。你成了哈夫克的兵器,而我……成了GtI的弃子和你们的阶下囚。真是……完美的结局。”
“那不是我的本意!”疾风猛地打断她,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当年的意外……脊柱几乎完全断裂,所有的医生都宣判了‘死刑’!是哈夫克的技术给了我重新站起来、重新奔跑的机会!但我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自由,成为他们的一员!我没办法联系你,我甚至以为……以为时间久了,你会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露娜猛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对上疾风的视线,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委屈,“你以为失去音讯,被宣告‘疑似死亡’是什么感觉?!克莱尔!我看着我们的合影,摸着那些奖牌,一遍遍回想你最后离开时说的‘等我回来’!我相信你一定还活着,只是遇到了麻烦!我加入GtI,就是因为他们的情报网络最广,我以为借助他们的力量,至少……至少能找到你,哪怕只是一个确切的消息,哪怕是……确认你的死亡!也好过那种无尽的猜测和等待!”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牵扯到了伤口,让她痛得蹙紧了眉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疾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却在触及她冰冷警惕的目光时,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她看着露娜因咳嗽而泛红的脸颊和痛苦的神情,心中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对不起……卢娜……”这三个字苍白无力,却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无奈和悔恨,“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露娜喘着气,靠在枕头上,疲惫地闭上眼,“从我扣动扳机,射出第一支为GtI而战的箭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就像你,从你接受哈夫克的‘馈赠’那一刻起,你也一样。”
医务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医疗设备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疾风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你的右手……医生说,子弹伤到了肌腱和神经,虽然及时处理,但……即使恢复,可能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稳定地拉开高磅数的弓了。”
露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睁眼,只是放在身侧的左手微微蜷缩了起来。
对于一个将射箭视为生命一部分、甚至是一种信仰的箭手来说,这无疑是比死亡更残忍的判决。
“……我知道。”良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但是,”疾风看着她,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哈夫克……他们有最先进的生物技术和神经接驳技术。秦毅总监已经下令,会动用最好的医疗资源为你治疗。虽然不能保证恢复到巅峰,但至少……有机会让你重新拿起弓。”
露娜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疾风:“代价是什么?像你一样,装上他们的‘量子脊柱’,变成‘疾风’?还是……出卖GtI的情报,换取苟延残喘?”
“活下去,莉娜。”疾风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先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未来。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去纠正过去的错误,去寻找……真正的‘赛场’。”
“‘赛场’……”露娜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恢复了冷淡,“哪里还有我们的赛场?”
“会有的。”疾风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看着露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只要我们都没放弃。还记得我们最后的约定吗?”
露娜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头偏向另一边,不再看疾风。
但疾风注意到,她放在被子上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疾风没有再逼迫她。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露娜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营养液在床头,趁热喝。我就在外面。”说完,她转身,脚步无声地离开了医务室,轻轻带上了门。
当门合拢的声音响起,病床上的露娜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床头那杯依旧冒着微弱热气的营养液上。
她的眼神依旧复杂,充满了挣扎、痛苦、迷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否定的、对“未来”和“赛场”这两个词的微弱悸动。
她知道,从她选择投降的那一刻起,一条完全不同、布满荆棘却也蕴含着一丝微弱光亮的道路,已经在她脚下展开。
而这条路上,那个名为克莱尔·安·拜尔斯,代号“疾风”的女人,将是她无法回避的、最重要的引路人与……试炼。